第三节学校里的日子
苏里坦在姑姑家与她的儿子约好,隔一个礼拜天的中午,各自从学校出发,走两公里半的路,在一家清真饭馆吃一顿饭。姑姑家很远,要坐半天的马车,姑姑的儿子在迪化的另一所学校住校。苏里坦学校里的生活艰苦而又单调,最要命的是疯长个子的时期,却吃不饱肚子。
苏里坦每次跟姑姑的儿子一起吃饭,两个人只要一碗馄饨解馋,再讨一碗面汤,买两个馕泡在面汤里。面汤里有股馄饨味,闻着馄饨味,吃着泡的馕,效果跟吃馄饨差不多,两个人用气味安慰着自己,喝着热乎乎的汤,喝出一身热汗。跟亲人一起吃饭的那种感觉,让苏里坦肠胃舒展了一些,苏里坦用肚子里的一堆面,盖住平时在学校随米饭吃下的那些稻糠,肠子多少能安宁上几天。
学校里的饭是定量的,每顿填进肚子里去的东西不够半饱。半生不熟的米饭,饿极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学校的米饭里有一半是带壳的稻子,苏里坦总担心稻芒扎进胃里。第一次吃饭,他边吃边捡,拣出小半碗带稻壳的米,结果饿了半天肚子。后来先是拣出来,觉得肚子不饱,再从桌子上捡起来强咽下去,吃得喉头发梗,像咽下一把碎石子。有经验的同学告诉他,合着米一起吃,闭着眼也就咽下了,单吃稻壳会卡在喉咙里。慢慢地,他学会了用开水往下灌稻壳米饭。
在学校,苏里坦几乎不敢回想王宫里的生活,那些精致美味的馄饨,羊肉和洋葱剁在一起拌上孜然的馅子,放了白胡椒的羊肉汤里,蔓菁炖得绵软如泥,上面飘着让人心里发颤的油花和翠绿的碎薄荷叶。记忆一次次被想象加固后,洋葱羊肉馄饨成了他最想念的食物。
学校发了一身粗布的棉衣棉裤和一身单衣单裤,棉衣裤往下掉带籽的棉花,掉下一团,苏里坦就捡起来,塞进透风的地方,好再挡一挡寒气。冬天天气太冷,苏里坦干脆把单衣单裤罩在棉衣棉裤上。到了春天,单衣单裤已经洗出很多网眼,可以钻过虱子。
最尴尬的是到了初夏,裤子短了一截,掉在腿肚子上,苏里坦不停地把袜子往上拉,好遮住裸露的小腿,袜子偏偏拉破了,只好找块破布像打绑腿一样缠在腿上,裹着这样的裹腿布,苏里坦不好意思再上街跟堂哥一起吃馄饨,也不敢从人前走过,见了人,总是躲在一旁,趁人家不注意时再快步跑过去。
在学校里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到了第二年夏天,苏里坦突然发起高烧,学校让他自己联系亲属找医院去治疗。姑姑的儿子比他早一年毕业,已经不在学校了,他只有去姑姑家里。苏里坦在巴扎(维吾尔语:街市)上找了一个赶车的大爷,让他把自己拉到姑姑家的那条街上。下了马车,他凭借记忆找遍了那条破旧的巷子,最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院门上令他绝望地挂着一把铁锁,看来主人不经常出门,黑乎乎、锈斑斑的铁锁上,没有经常摩擦形成的光亮,这次出门一定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他担心姑姑一时半会回不来,自己连回学校的钱都没了。
苏里坦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快要被太阳晒干了,发热的身体像一截被点燃的木头,他的眼睛在不断迸发飞溅出火星子。他用力眨掉眼皮上那些火星子,瞥见院门一侧有个废弃的马车架子。他用仅剩的一点意识,做了意识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次判断:必须再走几步,走到车架子那里去。他强忍住后腰的酸痛,向前挪动了几步,靠近车辕后,他眯着眼睛,像抓住失明前最后一丝光亮一样,抓住了车架子,用残存的体力,把自己扔在车架子上。
从他站的地方,到车架子,仿佛隔着一条鸿沟或湍急的河,他感觉自己用力一跃,像奋力跨过一条巨大河流那样,刚跨过去,意识就被接踵而来的黑暗卷走了。
他醒来后,第一个判断是,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慈爱和忧伤;“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闭着眼睛,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梦境,他梦到了妈妈。他从未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他出生的那天,妈妈就难产而亡了。他仿佛在母腹中,听到了妈妈在呼唤他的声音。
“也许我已经死了,在天堂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这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声音,妈妈在对我说话。死了就死了吧,只要能见到妈妈。”他糊里糊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