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姑姑家
苏里坦眼皮上的红,旋即被一团漆黑覆盖,他的世界从暗红转入漆黑。他惊恐地想睁开眼睛,让眼珠重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找寻一块没有被红色墙幔遮盖的白墙。有一线光亮切断笼罩一切的红雾,那束白光从红色的缝隙里露出来,倾斜在摇篮前。
那一束白是圣光,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亮在那里,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想用嘴巴牢牢衔住那一束白,他想用目光紧紧咬住那一束白,他想用手去抓住那一束白。
他看到了一把长刀,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刀,挂在墙上一块完整的虎皮上,像挂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身上。旁边挂着麦王的像,他背在背后的手,牵着那匹蒙古马,穿着毛呢大氅,虎虎生威。
无论屋子里收纳了多少红色,它都闪着雪亮的银光,永远不会改变颜色。它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不变的光亮,老虎似乎盯着他,刀锋上的寒光擦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它的光芒一天天擦亮。
睁开眼睛,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醒来,只要看到它,他就抛开了恐惧,充满了安全感,就像一个被抛在茫茫沙海里的信徒,抬眼看见了清真寺顶上一弯象牙白的新月。
他的祖辈都有过英雄的传奇,他们用这把长刀砍下了叛贼的脑袋,他担心自己无法握住这把英雄的长刀,祖辈血液里的这种珍贵的品质,将要随他而逝。
他记得他出生的地方就叫克孜利亚尔。这是宿命,一个人摆脱不了他的出身,他一生摆脱不了让他紧张的克孜利亚尔。从懂事起,他就让家人给他做白色的衬衣,绿色的衣服和裤子,他从王宫明晃晃的镜子里,看见一个拘谨地走动的绿衣男孩。
王宫有高大的围墙,大门两边竖挂着气派的木牌子,刚来的时候,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可他知道那是跟《古兰经》里的文字一样的字母。有这样显赫挂牌的人家,在这座柯卡城里只有他的家族。
父王不再穿满族王爷服饰,换上挺括的俄式呢子大衣,戴着水貂皮的帽子,拥着华贵的狐狸皮领子,脚蹬柯卡做工最精良的长腰翻毛皮靴,王宫出出进进的都是各地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头戴着维吾尔族皮帽或毡帽,大阿訇们裹着小山一样的缠巾。女眷多半是亲戚,蒙着华丽的巴基斯坦面纱,身穿暗底绣了金线的土耳其袍子,浑身金光闪闪,面料很像家里祖父那台从俄罗斯带来的收音机的音箱布。
来人恭恭敬敬给父王行礼,问萨拉姆,叫他王爷。
王爷就是在柯卡这地方最大的名号。从两百多年前开始,麦王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王。
父王抚着八字胡说,你长大了,也要做王。
当王有什么好?
所有人都会听你的。
我不想当王。
孩子,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墙上那把长刀。
当了王,这把长刀传给你。
父王从墙上的虎皮壁挂上取下那把长刀,让他摸那褐色的镶了红宝石的刀柄。父王捻下一根胡须,吹一口气,让胡子飘向锃亮的刀锋,胡子在空气里化作两段飞起来。
父王说,这把长刀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在战场上用它割断叛贼的咽喉,就像割断这根胡子一样。
父王似乎能猜到他的想法,把苏里坦的脸贴在自己的八字胡上,他亲吻苏里坦时,每根胡子都在他脸蛋上愉悦地颤抖。
这一天,是苏里坦十岁的生日,画师为他在王宫门前“世袭郡王宫”的竖牌旁,留下了第一幅画像,他穿着最喜爱的那身绿色中山装,戴着黑白图案的维吾尔小花帽。
苏里坦羡慕祖先们举着这把长刀平叛贼、守疆土。他想有一天能举着长刀,穿上像祖先们画像里那样的戎装,守卫柯卡城。
…克孜利亚尔,红色的崖,那就是他的出生地,那道红色的峡谷,像是母亲生他时用血染红的……他高颂着:“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进发的时候,我的母亲,你血一样的红色,就是我的军旗……”
他感觉到光线像无数银色的针尖、金色的麦芒扑过来,扎向他的眼球,阻止他睁开眼睛。受惊的眼球,本能地想帮助耳朵证实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睡眠被掐灭,就像婴儿脐带被从母腹上剪断,梦被火烫了一样,冒着青烟,扭曲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往回缩,一丝粘连的脐带,牵拉着断开,弹弓上的橡皮筋似的往回弹,意识梦影般在他的大脑里烫出几个焦黄的洞,他眼前空白了一瞬,长长的梦魇消退了,紧接着他看见眼前坐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正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