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红土崖升起国旗(2 / 2)

柯卡之恋 帕蒂古丽 3603 字 2020-12-02

苏里坦看到这些佛的居所建在山崖上,木骨泥胎的佛像在这三面土崖上,已经住了一千多年了,洞窟内所有雕像都已毁坏。佛被人砍掉了头,打断了手臂,掏掉了眼珠。这里存留的壁画,画中人物眼睛大部分都被抠掉。佛像断头少臂依然挺立。没有眼珠的佛,在墙壁上,竖着硕大的耳朵,似乎在听戈壁上沙子随着旋风四处游走的声音。

经历了千年时光,佛窟神迹能保存到这副模样已是万幸,满窟的壁画,这些人们按神的旨意为神而造的艺术,比佛像更为长久地留在石窟穹顶和墙壁。

“听人说‘一千座房子’里的佛,一千年前就被当地人供奉。你看这佛长着跟咱们一样的身形和样貌,住着跟咱们一样的房子。”斯莱曼指着墙壁上画的一尊模样像印度人的佛像,佛像上大胡子的佛,还真有几分像斯莱曼。

“这些佛窟被火烧过,你听听,这里似乎还能听到佛一千多年前的呛咳声。”苏里坦看看头顶上烟熏的黑迹。苏里坦想象着几百年前佛,嘴和鼻子里塞满烟尘草灰,自身不保的佛们满眼酸泪看着人间。

“太阳再烈,也不至于把房子里面的佛烤焦吧。”斯莱曼看着墙壁上一层黑漆一样的烟垢说。

“就像您弄不明白佛为什么要住房子一样,佛们恐怕也弄不明白,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要烧毁没有生命的佛像。

“你是说有人烧了佛的房子?”斯莱曼问。

“当年乱世,盗贼当道,佛和人一样受到威胁。一些外国人,来偷文物,偷盗佛像。乱世里柯卡不仅失去了佛像,也没有了百姓的安宁。人们失去了对外界的安全感,认为文物是扰乱宁静的祸根,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一旦文物不存在了,外国人就无物可盗,他们的生活就能恢复宁静。”

“在这光秃秃的地方,从哪里运那么多柴火,这些佛窟竟然能个个都被烤得像用了几十年的老馕坑一样。”

“佛窟附近的住民,用毛驴车拉来了成千上万车麦草,填满了佛窟后点燃,一遍又一遍地熏烤佛窟,把佛住了千年的房子烧成了馕坑。不食人间烟火的佛们,这一回饱尝了人间的烟火味。麦草的黑灰和烟尘塞满了佛的鼻孔,涂黑了他们的面目,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变成了烤馕饼上焦糊的花纹。佛窟的四墙和穹隆上,仿佛被刷了一层黏性的黑漆。受人虔诚供奉,传说能保佑天下苍生的佛,在火窟里受尽磨难。众多的佛像就这样被藏在厚厚的烟熏炭灰里。”

“原来是佛的房子太漂亮了,招致外国人起了恶念。佛洞嘛,就是佛住的房子,跟人住的房子一个样。我弄不明白,佛既然是神,为什么还要跟人一样,住在房子里。其实佛也需要房子,佛也需要人来保护它,它才能护佑人。”斯莱曼若有所思地对着墙壁上的黑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烧佛窟的人,想要消灭的是外国人的贪心,却让无辜的佛像成了替罪羊和牺牲品。我们现在要保护这些佛像,除掉烟熏火燎的黑迹,让这些佛像重新显现出来,让人们再看到佛窟里的壁画过去的样子。”苏里坦摸了摸墙壁上遮盖着壁画的厚厚一层黑迹。

“一千多年前,当地人狂热地信奉佛教,那些千佛洞、佛窟,就是那段历史遗留的证物。历史有时候就是让人那么不可思议。过去的凝固了,已经发生的成为永久的历史,不可更改。只有今天掌握在今人手中还有那些还没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是可以改变的。你试图抹掉的那些黑痕,也是一段历史。”斯莱曼说。

“我在想,某天这些蒙着炭黑的佛如果醒来,发现天地早已变迁,过去到处是佛窟的沙漠佛国,如今随处可见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惊叹在这块地方,信仰的变迁竟然这么彻底。”苏里坦说。

“一个地域的人的信仰,都会被完全扭转,还有什么是不可扭转的。那也是一种神力驱使,借助了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环境,在这块地域上当时兴盛的佛教,还是被人用武力强行改变。”斯莱曼说。

“想象一下,千年之前不大的一座柯卡城,不惜重金开挖坚硬的山崖,为佛造像营窟。世俗的人,永远需要比自己神圣的能量指引和护佑,代价是人必须拿出灵魂和丰厚的物质供奉。一座十万人的城,供养着五千佛僧,佛教在唐朝时确实鼎盛辉煌,然而,众多的壮劳力出家,缺少服兵役者,地方税锐减,佛僧出世的生活方式,又使人口锐减。后来是用战争强行让当地人扔下了这些佛,改信了伊斯兰教。”苏里坦说。

苏里坦感觉佛依然呼出千年的烟尘。在他看来,人在自身不保时,迁怒于佛,佛并没有动怒。也许是超乎自然的神力,让事情来了一个颠倒,最精心的破坏,最绝妙的毁灭方式,反而出人意料形成了最经久的保护,没有人看得到这里精美的壁画了,烟尘炭黑遮盖了它们,仿佛给它们封塑了一般,隔绝了空气和水。没有人能破坏这些壁画,甚至几次大洪水淹了佛窟,也没有冲刷掉那些黑漆一样的烟熏痕迹。这难道不是无边的神力在起作用?

苏里坦与几个考古学专家和学生,在“一千座房子”一侧的几间平房里安下身来,每天的工作就是除去壁画上那些烟熏火燎后的炭黑。这些懂考古的专业人员都认为,这种烟火熏烤后的炭黑是最难消除的痕迹。

苏里坦希望让人们看到部分佛窟的原貌,更多的将这壁画上由于烟熏火燎形成的炭黑保护层保留给子孙后代。那些“火烤千佛”的故事和精美的壁画一起,将被铭刻在佛的“一千座房子”里,像一帧历史的底片,等待时间将它感光。

苏里坦每天看着专家和学生一点一点地修复,壁画从烟熏火燎的黑迹中慢慢显露出来。得知这里的壁画被考古发掘的消息,不断地有人从千万里之外赶来,拜谒佛的房子。这里显露和尚未显露的壁画,以它的美惊动了世人。

苏里坦站在黄沙戈壁上,四野如昨,这块土地上,千年前的信仰如今已换了一种,而人们希冀神灵庇护的心愿并没有变,柯卡城到处都是清真寺。从古到今,人们都需要信奉一些什么,现世才能活得安稳。

人为神造的一切,有一天会消失不见,或是换一种方式存在。也许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神迹,只要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神迹就不会消失。

夏天,斯莱曼种的西瓜快熟了,他在佛窟脚下的瓜田边搭了小棚子,白天看佛窟,晚上看瓜地。

斯莱曼赶着毛驴车,给部队送瓜,他参了军的三个儿子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每人赶着一辆装满西瓜的毛驴车,紧随斯莱曼的毛驴车。文物所的员工们敲锣打鼓欢送装西瓜的毛驴车去军营,斯莱曼赶着毛驴车的气势简直就像一个王。

先是广播里,后来电视上,都在表扬斯莱曼,他的故事被这种权威的声音上下传扬。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知道了他。对斯莱曼铺天盖地的表扬里,苏里坦听到的似乎是对自己的批评。他见识了收音机的巨大威力,它比百万军队还要有威力。

对收音机,苏里坦从一开始的抵制,到后来的形影不离,最终收音机变成了他的第三只耳朵。

苏里坦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如斯莱曼的有价值,至少斯莱曼一辈子做了很多想做的事。对一种信仰,无论经历多少磨难,都应该始终如一,遭受了打击后的动摇让苏里坦觉得害怕。他在内心质问自己,他还是那个为了迎接解放军先遣部队开进柯卡城,第一个把红旗插在最高的屋顶上的那个人吗?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买几百米红绸,让裁缝店做一百面红旗,让它飘扬在柯卡每一座大楼上。想想自己就是把毛驴卖了,也买不到那么多红绸,最后他只能在千佛洞院子里升起了一面自制的国旗。

收音机里广播了苏里坦在千佛洞升国旗这条新闻,让苏里坦觉得在人前又一次恢复了应有的尊严。他觉得作为一个人,应该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信仰,这样的人才是幸福的。

苏里坦喜欢上了收音机,那两个权威的男女声音很威严地念他的名字,麦尔丹这个姓就缀在苏里坦的名字后面。新时代让麦王的名字四处飘扬,这对于这个王的家族,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

斯莱曼不再看佛窟了,被调到文物所当保管员。从此他没法在佛窟边种瓜养树了,白天看守柯卡王族的青花拱北(墓地),晚上住在文物所的仓库里,看守那些文物。他把文物所的仓库当成西瓜地看着,觉得这些东西比西瓜好伺候,也不用浇水也不用除草灭虫。

苏里坦十分高兴由斯莱曼担任文物保管员,并看护世代柯卡王族的青花拱北。

一天凌晨,斯莱曼来敲苏里坦的窗户,苏里坦起来开了门让他进屋,斯莱曼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每根胡子都惊慌地抖动着,“先王的墓地被毁了,青花拱北被人破坏了,他们在墓上撬开口子,以大水灌注墓地,毁坏文物。”

当斯莱曼和苏里坦惶恐地穿过老城到达墓地时,情景让苏里坦胆颤心寒,他有种自己也被冰冷的泥水覆盖的窒息感。

青花拱北里,葬着苏里坦的祖先。这里的拱北上贴的瓷砖,都是从京城运来的青花瓷,柯卡人叫这里青花拱北。

斯莱曼自责,作为文物管理者,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祖先的墓地,这些珍贵的文物,在他的眼皮底下被破坏殆尽。他咽下倒流的眼泪,他的心脏沉重得像浸泡在盐水里的石头,快要被苦涩淹没了。

苏里坦抚摸着破碎的青花瓷砖,看着一座被水冲毁的拱北,难过地说:“这是伊明王爷的拱北。你不知道那有多么排场。王爷殁在异地,当时正是七月暑热天气,埋体无法当日从异地运回柯卡青花拱北安葬,根据先王口唤,就地入土,三个月后迁葬祖陵。亲人们肯定想不到,他们辛辛苦苦将王爷的埋体从异地迁葬祖陵,现在会遭遇这样的下场。”

斯莱曼说:“我听父亲说过那个隆重的迁葬场面,伊明王爷的埋体从乌城迁往青花拱北那日,乌城街道上的树木、房屋都以白纱覆盖,盛夏七月,乌城里,像是下了场大雪,白茫茫一片。运送埋体的车也漆成了白色,拉车的都是下了崽的母马、母牛、母骆驼,马驹、牛犊和幼驼被拴在车后面,牲畜们母子被隔在埋体两头,呼儿唤母,悲声四起,车头车尾,交织成一片。送埋体的车上洒下的金币、银币、铜钱,像雨一样落在街道上,路两边男女老少俯身捡拾钱币,躬身朝着埋体行礼。伊明王爷的埋体被迁到柯卡的拱北下葬,王爷的拱北像一座绣了青花的白毡房。我每次看到都惊叹,那是多么精美的墓,谁想到现在成了一堆泥汤。”他的声音里交织着回忆的美好和现实的悲戚。

“每个继位者,都会为上一代王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这已经成为我们这个家族的一个传统。麦王活着的时候,为伊明王爷举行了盛葬。我一直歉疚,麦王过世后,没能为他办过一场像样的祭礼。我想攒钱为麦王举办一场像伊明王爷那样盛大的祭奠……”苏里坦忍不住抽泣。

斯莱曼安慰他:“我们把这些散落在泥汤里的青花瓷砖都收集起来吧。”

“小时候麦王带我来青花拱北,他看到过先王的墓碑上写着:‘圣君与世长辞,世道从此黑暗’,后来每次读到这句话,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父亲挖的那个麦王藏钱的地窖。青花拱北和父亲藏钱币的地窖这两件事,在我记忆里被粘合在一起,从小到大难以剥离。那个黑乎乎的地窖,每次我下到地窖里,就像下到了地狱里……我总觉得,这‘圣君与世长辞,世道从此黑暗’两句话中的黑暗,是在说地窖里的那种黑暗。”

“祈祷安拉,不要让我们坠入永恒的黑暗。愿安拉准许我挖个隐蔽的地窖,把墓地里的这些青花瓷砖藏起来。”斯莱曼捡起炸开的坟墓旁一块沾了泥水的青花瓷砖,凑到眼睛前面,努力在夜色中辨认上面的花纹。

“藏起来?!那不是偷窃文物吗,我这辈子可不想跟你再坐监狱。”风冷飕飕灌进苏里坦的脖子里,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没人规定说这些青花瓷碎片是文物;如果是文物,我们就是在保护文物,应该坐牢的是那些毁坏青花墓地的人。我有生之年,会替你守护好这些宝贝。”斯莱曼的白胡子在晨曦里像一团雾一样,包裹着他带着温度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