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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晚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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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红土崖升起国旗
多年后,接近老年的苏里坦,在柯卡政协工作。有段时间,他热心于千佛洞管理文物,整理文物史料。这天,他骑着毛驴来到千佛洞门口,老远看见老熟人斯莱曼站在一个土坡上迎接他。
“阿萨拉姆来伊空姆,老朋友,咱们又在‘一千座房子’碰上了。”苏里坦行完礼,拉过斯莱曼回礼的右手紧紧握住,这只手还是那么有力量。
斯莱曼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人似乎比在年轻的时候缩了一圈,皮肤被戈壁的风沙和沙漠的太阳打磨得黑里透红。斯莱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左手搭起凉棚,遮住强烈的阳光,眯起眼睛打量着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的苏里坦。
“我在迪化学过建筑,干了一辈子基建,现在退休了,就主动来守护这‘一千座房子’。这‘一千座房子’比我一辈子盖的那些房子金贵多了。”斯莱曼说。
“佛的房子跟人的房子是不能比。”苏里坦他沉吟了一下,看看周围,从地面到黄土崖上,全都布满了佛窟。
“看你这身打扮,已经是当了国家干部的人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四处流浪了吧。”斯莱曼看着苏里坦,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斯莱曼大哥,要不是您解放后教我的那些手艺,我早就饿死了。”
“嗯,看你现在样子不错,有王者的气派。”
“可惜我早就不是王了。”
“有句老话,一日为王,终身为王。”
“您的气色比起那时候好多了,脸像烤熟了的油馕一样,幸好眉毛比头发还多,遮着眼睛,不然你这双绿葡萄眼要晒成葡萄干了。”苏里坦端详着斯莱曼的脸,跟他开玩笑。
“看到你高兴得忘了,让你站在大太阳底下晒油。这儿的太阳烈得很,我们到榆树底下坐着说话。”
苏里坦把驴拴在一棵木桩子上,跟着斯莱曼来到佛的房子前一棵矮矮的榆树下。
斯莱曼在每天做礼拜的位置种了这棵榆树,他用小净的水浇榆树。干旱多年的地方闻到了水汽,陡然生出了无数的毛毛虫,榆树被啃食得一片叶子都不剩。斯莱曼抱来了两只鸡,专门吃虫子。两只鸡吃虫子吃到胖得浑身的肉往下坠,移动身体都困难,虫子还在不断地生出来。
“我整天对着树诵《古兰经》,想让这些虫子从树上下来,回到土里去。无论我怎么诵经,虫子还是守在那棵榆树上,不回到土里去。不过,有几次,钻进我耳朵里的蚊虫,听到诵经声乖乖爬出来了。”斯莱曼说完拍拍自己的耳朵,好像那里正有蚊虫爬出来。
“佛的地方生的虫子,也许听不懂《古兰经》。”苏里坦揶揄地对着斯莱曼笑笑。
“我不忍心动手掐死虫子,也不敢打农药,就不断地从河里挑水,给榆树多浇点水,盼着它快点长高,树高了,下半截的叶子留给虫子吃,上半截叶子留着人可以乘凉。虫子爬不到那么高。”斯莱曼比了比树的高度,那棵树只有他的肩膀高,人只有跪坐在树下,才能有一点阴凉打在头顶上。
“三年了,才长这么高,我担了那么多水浇它,水浇下去,一转眼你闻不见一丝水汽。天气太干燥了,夏天我一挑水就中暑犯晕,好几天爬不起来,有几次险些昏倒在河滩。”斯莱曼说着,把一桶水浇在树根部的沙土上,树下面立刻聚满了喝水乘凉的蜥蜴。
苏里坦和斯莱曼坐在看守佛窟的小棚子下。斯莱曼看看苏里坦拴在一边的驴,甩着尾巴,踏着蹄子,正瞪着眼睛跟一群乘凉的蜥蜴智斗。
“这驴有把年纪了。”斯莱曼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掰开驴的嘴,看了看驴的牙口说。
“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你帮我估算一下,这毛驴值多少价。”
“这驴太老了,我顶多用这棵树换这头驴。”
“我想用它给儿子换娶个媳妇。”
“你这头驴嘛,顶多能换半个媳妇。我有三个儿子,都参军了,以后只有拿我种的西瓜给他们换媳妇了。”斯莱曼狡黠地朝苏里坦挑挑小兔子尾巴一样灰白浓密的眉毛。
“这头毛驴子在困难时期养活过我,我还真舍不得它。”苏里坦走过去,摸了摸驴湿漉漉的唇。
斯莱曼看了看天边,说:“春天风沙大,远处好像有黄风要刮过来了,我种的那些瓜快要结瓜了,别把西瓜秧给我刮到天上去。”斯莱曼从包袱里拿出礼拜毯,拍打了几下,铺在榆树下的沙地上,准备做晌礼,几只肥胖的蜥蜴爬到他的礼拜毯上借着他跪坐的影子乘凉,他连着咳嗽了几声,蜥蜴机警地看看他,趴在礼拜毯上不走,他伸手去驱赶爬在礼拜毯上的蜥蜴,蜥蜴被阳光烫了似的四散开去。斯莱曼朝西跪下来做乃玛孜。
有几只蜥蜴飞快地窜进了佛窟,躲在佛背后乘凉。它们蹲在佛的手臂、肩头一动不动,看着斯莱曼做乃玛孜。
苏里坦挥了挥手,想用手挥动的影子吓走佛身上的蜥蜴,有几只爬过佛身,钻进了佛身后的洞里,有几只蜥蜴大概以为是日影在移动,并不在意,身子躲在佛后面,探出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苏里坦挥动的手。
“我在千佛洞前做乃玛孜,那些蜥蜴也见惯了,这些四个脚趴在地上的小畜生,也不会少见多怪的。”斯莱曼下了晌礼,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站起来,瘸着另一条腿,拿起礼拜毯抖了抖上面的沙子说。
这个千佛栖身之地,东南北三面土崖上是佛窟,朝西正对着柯卡城的那一面没有土崖没有佛,好像特意给空开了。
“这佛窟里就是土上加土,全都是用土做的泥人,你这个活人,整天守着这些土做的房子、泥做的佛过活儿。”苏里坦说。
“人都是靠着土过活儿,所有的粮食都从土而生,你吃的牛羊也是靠吃土里生长的草喂养。好看的花,好吃的果,他们的根都在土里。你也是土做的,最终也会还原为土。”斯莱曼说。
“风把这里的土都快吹光了,这山头跟你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连根草也不长,我的驴呆了半天都要饿死了。你也不搬下山去,再娶个老婆过日子,你又不是和尚,不能总守在这里不走。”
“当初别人逼我来,现在习惯了看着这些佛窟,这里多清静。我念了晌礼,沙尘暴都让我给念回去了。夏天你来可以少吃点土,多吃几个我在土里种的西瓜。你看山下面,西瓜长得多好。瓜地边那些防风的白杨树列着队,弯下腰在给我们说萨拉姆。”
“亏你还念经,佛窟边的树,只会说阿弥陀佛。佛见了你这不长毛的头,会以为你是壁画上的印度和尚。”苏里坦看着山下防风林边绿油油的瓜地,开心地调侃斯莱曼不长头发的脑袋。
“什么眼神,你只看见我的秃头吗,看看我的大胡子,我头上戴着维吾尔族的朵帕(花帽)?我可是虔诚的穆斯林大毛拉。”
“真想把你晒在大太阳底下,我舀上一桶河水,坐在沙漠里喝着,晒上你三小时,你就变成烤馕了。”
“我怕您渴,我得给您生火,把水烧滚了,您坐着喝着水慢慢晒我,我等您把我晒成烤馕。”斯莱曼拿起一把熏黑的茶壶,放在架好的两块土块上,准备舀水,找来找去,找不到水瓢。
“我在这里,可不是想靠晒你修行,我可是想割了你这没用的秃脑瓜子,当瓢舀水喝。”苏里坦把一小堆柴火折碎,塞进两块立着的土块之间,用火柴点起了火,火苗蹿起来,一缕青烟升起在荒无人烟的佛窟边。这人间的烟火,在佛土净地闻起来,香甜得如同一种假象。
“我带你看看跟我做伴的这些佛。”就着斯莱曼烧的茶,吃了几块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馕,斯莱曼要带苏里坦去看佛窟。
“那就先跟这些佛见个面吧,以后我也得天天面对了。”苏里坦随着斯莱曼走上很陡的土台阶,进了一座佛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