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去迪化(1)(2 / 2)

柯卡之恋 帕蒂古丽 1959 字 2020-12-02

路两边大片大片的野柳林密密地覆盖着盐碱滩,天色越来越暗。古尔班大叔的鞭子频频地落在马背上。

夜黑透了,风在半空游走,震颤着低低的夜幕,怕黑的野柳树弓起背,像是要从地上拔腿逃走。苏里坦坐在柴火的麻袋上,仿佛被一个巨人举在半空。野柳树梢在他头顶打着旋,拼命把他的头发往上旋,像是要旋到黑色的天幕里。麻袋一颠,眼前的树就被惊得抖动,树叶像他身上的汗毛刷刷地竖起来,马的鬃毛黑云一样掠过翻滚的野柳,旷野上的风惊魂未定。

“好多年不做生意,也不走这条古道了,路边野柳林茂盛了很多,这在古时候就是商人们运送丝绸的路。秋天这片野柳林很干旱,现在我好像闻到了浓重的水汽,这两匹牲口该不会拉错了路吧。”古尔班大叔挥挥鞭子,似乎在问两匹马。

马车从颠簸行进变成了打着趔趄前行。黄羊从马车前蹦跳而过,惊飞的野鸡、野兔,像暗夜里的精灵倏然隐现在路的尽头。

“我们闯进了一片看不清的地方。”古尔班大叔抖动着长胡子,拼命地挥动手里的鞭子,辕马用尽力气拉车,累得东倒西歪,车轮几乎纹丝不动。

“这里被水冲淹过,车轮陷进泥巴里了。”古尔班大叔从马车尾部蹭下去,“你坐着别动,我下去推车。”

拉车的那匹马用力过猛,摔倒在泥沼中,随着车一起慢慢下陷。

“泥巴太深,漫上膝盖了,车动不了。”

古尔班大叔将馕袋子和柴火袋子绑在一起,变成一个褡裢搭在马背上,再解下备用的那匹马,把车上的被褥搭在马背上,让苏里坦趴在马背上,把他跟馕袋子、柴火袋子捆在一起,然后用鞭子打马,让它拔出蹄子往前走。

古尔班大叔用麻绳将两块柴火板绑在脚上。马的四蹄歪歪斜斜地往前踏,苏里坦不断地回头去看,古尔班大叔脚上绑着木板,手里捏着木板,在泥沼中匍匐着前行。

“往前走,用力踢马肚子,不要下马,不要回头看,不然你和马都得陷进去。”风把古尔班大叔的喊声送到苏里坦的耳朵边,就像一把沙子呼呼地掠过他,旋即向着远处飞散了。

苏里坦努力蹬了蹬马肚子,马深一蹄子浅一蹄子趔趔趄趄往前走。马驮着苏里坦走到了干燥的地方,马蹄在龟裂的地面发出嘎达嘎达的敲击声,苏里坦脱离泥沼了。古尔班大叔在泥沼中间,用全部身子贴着泥地往苏里坦这边爬过来。

苏里坦回头只见身后的马车在泥沼中已经陷得只剩下小半个轮子,马头和马耳朵竖在夜幕的泥沼里,像是从地里长出两瓣仙人掌的叶子。

“我们的马,还有马车……”苏里坦看着下陷的马和马车呜咽着。

古尔班大叔泥人一样从泥沼里爬出来,胡子粘成了一撮泥锥子。他上下牙齿打着颤,咕哝声从胡子里传出来,“为我们的马祈祷吧,它只能送我们到这里了。孩子别难过,找一个地方,我们把身上的泥巴清理干净,好好歇一晚再上路。”

古尔班大叔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大坑,把麻袋里的柴火板拿出来,从帽子里取出一盒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着的洋火,点燃了一堆篝火。俩人围着篝火将身子和衣服烤干,把衣服上凝结的泥巴揉搓拍打干净。苏里坦借着火光里依稀看出,衣服上留下了泥巴脱落后留下的污渍,污渍周围是一圈圈的盐碱。

古尔班大叔舔了舔的胳膊,“这个泥沼里的泥,像盐一样咸。”

“是汗吧。”

“你看这些白颜色的小疙瘩,一粒一粒的,结在衣服和身体上。我怀疑这里不是泥沼,是一片盐碱湖。”

苏里坦紧挨着古尔班大叔躺在烤干的被褥里,天当屋子地当床,仰面看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个个灯盏挂在天上,苏里坦眯起眼睛,那些灯盏像是要从天上砸下来,随时都会点燃他和古尔班大叔躺着的大地。苏里坦听着戈壁的风声呼呼地啸叫,从大坑边缘掠过,剩下的那匹马孤单站在夜色里,时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打个响鼻,好像在怀念留在泥沼里的伙伴。

苏里坦也怀念着那匹马,还有越来越远的柯卡城。他闭上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阿依和海池尔的影子,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寻找他、呼唤他,风把她们的声音吹送到他的耳边,渐渐地,苏里坦在无边的冥想和古尔班大叔的祷告声覆盖下睡着了。

醒来,阳光像麦芒一样刺过来,天已经大亮。苏里坦睁开眼睛,闻到了油茶的味道。

晨光中,苏里坦看见古尔班大叔用三块石头围起的小灶,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嘶嘶冒着热气,大叔一手端着油茶,一手拿着一大块馕,看到他醒来,大叔快活地朝他挤挤眉眼,长长的胡须随着咀嚼食物的节奏,一颤一颤,一副得意的样子。

从柯卡出来的第三十七天,苏里坦和古尔班大叔骑着马进入了迪化。这天早晨,他们在路边的河里给马饮足了水,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在河里洗了,换上了干净的袷袢。古尔班大叔带着苏里坦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干净的饭庄,解下已经变黑的缠腰布,抖出银票,买了两盘抓饭,那抓饭的味道,胜过了苏里坦在王宫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的食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