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坐着曼帕走亲戚(2 / 2)

柯卡之恋 帕蒂古丽 1934 字 2020-12-02

苏里坦有种奇怪的感觉,每次用右手拿东西吃,似乎都喂到了另一个人嘴里。只有用左手吃饭的时候,才能把小时候的那个穷小子,跟做了麦王之子的他连接起来。在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伸出左手,给那个过去的那个穷巴郎子喂点吃的。苏里坦会喃喃自语:现在苏里坦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让他一直忍饥挨饿,苏里坦心里会很不安。

苏里坦出生后,父亲按照习惯每月抱着他去剃头,一直到两岁进了王宫。想到剃头店里剃刀掠过头顶后爽快的感觉,他就想念父母。刚到王宫,谁给他剃头,他都大哭闹,无法制服。父母告诉他,乌斯塔木第一次给他剃头就预言,他将会抱给一个富贵之家,父母干脆给他取名“苏里坦”(帝王)。此后,乌斯塔木每次给他剃头,都会把头顶的一撮头发留得跟王冠一样,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苏里坦剃着像公冠一样的发式。麦王从人们口中听到了这个预言,在抱养了苏里坦以后,还把乌斯塔木的剃头铺搬到了柯卡城里。苏里坦的头发,麦王从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是这个剃头匠剃。因为只有这个剃头匠,能让苏里坦不哭闹。

阿依妹妹的头,从小也是这个剃头匠剃的。他给阿依一直剃一种发式,就是用剃刀从头中间剃出一条白色的分界,把头发一剖两半。苏里坦不喜欢这种发式,觉得这让阿依的头变得不好看,可是剃头匠从来不改变他剃刀的方向。

苏里坦猜测,也许剃头匠预见到这孩子是属于两个人家的,也能预感到终有一天,她会离开王宫。这个发式,就是把一个完整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的感觉。

苏里坦想,剃头匠能预料他会被抱养给富贵之家,阿依妹妹离开王宫这件事,他肯定也早就料到了,只是不便于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一件高兴事。或者他那神奇的剃刀,很自动地沿着命运线,为阿依画出了以后的道路。

苏里坦知道,他长大会做王,虽然他还不知道王是什么。他担心自己永远不明白王是什么。

从会说话开始,父王就请了阿訇教苏里坦背经文,学习正规的宗教礼仪。每隔两个月,就有严格的考试等着他。后来苏里坦进了汉语学堂,跟一个姓海的回族读书人翻译学汉话和汉字,海翻译的女儿海池尔跟苏里坦同桌。苏里坦每天缠着海池尔教他汉语,让她读汉语书给他听。苏里坦是一个安静而肯钻研的孩子,这让老师很高兴。海翻译说,苏里坦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嘱咐海池尔好好教他学汉字。无论什么苏里坦一学就会,海池尔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阿依离开王宫以后,海池尔在苏里坦心目中渐渐代替了阿依。他把对阿依的喜欢,加倍地倾注在海池尔身上,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跟阿依在一起,还是跟海池尔在一起。她们两个同样有着毛茸茸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乌黑光洁的头发,同样以小鸟一样的声音叫他哥哥,海池尔只是比阿依多了一份含蓄和羞涩,眼睛里有着躲躲闪闪的火花。苏里坦做什么,海池尔都紧随其后,俩人在学堂几乎形影不离。因为父亲是经学府的老师,海池尔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这一点她是跟阿依不一样的。苏里坦约海池尔一起摘新疆红花、摘沙枣,两人在葵花地和马兰花丛中奔跑追逐,他喜欢闻到风中飘来海池尔浑身好闻的香豆子和孜然香味。海翻译知道两个孩子喜欢凑在一起,也总是以默许的眼光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欢欢喜喜地满世界疯跑。

情窦初开的海池尔,一心想着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苏里坦也认为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回族女孩娶回王宫里,让她给他生一堆既会说维吾尔语,又会说汉语的孩子,他喜欢被海池尔的气味浸染,跟她一起在王宫过快活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之前,苏里坦都是开开心心的,王宫里平平静静。

直到那一天之前……可是那一天注定要来临。

那一天,麦王的挂像被取了下来,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有锯齿边的旗子也被扯了下来,那些墙上历代先王的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被撤了下来。窗户上印着丁香和石榴树的影子,天窗上的天是灰色的,鹦鹉被打死了,几只猎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黄胡子、蓝眼睛的苏联人管着麦王和艾则孜哥哥,谁都不准迈出王宫半步。

那一天,苏里坦放学回来,看见王宫的大门被贴上了白色的字条,上面是黑色的汉字“封”。王宫里的人都被逐出了王宫,王宫的大房子和所有财产,都分给了穷人。

王后离开了王宫去迪化,打探麦王的消息。苏里坦无处可去,变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想到了麦王救过的县长一家,这个时候他希望能躲到阿依家,让县长帮他渡过难关。

他找到了县长家的老房子,忍不住拐到了他家门口,门紧闭着,邻居说,他们家早就搬走了,听说去迪化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海池尔家的院子里。

他从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美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他能感觉到她的两束目光,像两只手一样怯怯地伸过来探问着,他压在内心的问候一下子向她打开。

羞涩的少女躲在彩色花格玻璃背后,不敢抬起头来。苏里坦看到了她披散的头发,发际线从正中间分成两半。

苏里坦站了一小会儿,小时候剃着阴阳头的小阿依在他眼前晃动,他仿佛听见有人叫他哥哥,转回头,彩色花格子玻璃窗内,那个红裙子的少女不见了。他在心里默念:那个曾经成天跟在我后面,闹着要玩“月亮追太阳”游戏的小女孩,快点追出来吧。

苏里坦刚想进屋,原本虚掩的屋门突然从里面紧闭。海翻译的身影匆匆地躲进门后。苏里坦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何去何从。

单薄的衣服被风掀起来,脏污的鞋子踩在一堆驴粪上。那堆驴粪似乎在提醒他,他看见的其实是他的幻觉。他羞惭地低下头,心里一酸,沮丧地转过身离开那座大院子。

苏里坦走在风中,夜晚的冷风吹干了他的眼泪,月亮怕冷似的躲到云层里去了,暗淡的夜空只有几颗小小的星星在陪着他。

那天夜里,苏里坦找到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干沟,从附近抱了一些麦草,铺在干沟的一个涵洞里,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睡了。

早上起来,苏里坦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一只瘸了一条腿的流浪狗似乎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主人,趴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旁边是几块羊骨头和吃剩的馕的碎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