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团浮在眼前的棉絮,浓稠得仿若有实质,枯枝吐露翠绿嫩芽,雨水从屋檐滴下,双燕惊掠长空,世间万物似乎都在拨动着时间的弦,震荡着空气中显而易见的紧促。草长莺飞时节,前线一封捷报飘然落到宋叁案前。
朝廷与狄戎部落打了许多年,各自早已内部虚空,本就是不相上下的水平,朝廷此次被狄戎逼至兵临城下,也仅仅是因为狄戎部落中陡然掺了尸魂谷中人,打得朝廷措手不及,一败再败。
但宋叁给朝廷送去的江湖弟子,远超尸魂谷,这些人一旦投入到战场,便如神兵降临,一瞬间扭转战局,第一次交锋,狄戎部落便一退三十里。朝廷也不是吃素的,趁着士气高昂,趁胜追击,将狄戎铁骑再赶出一百里地,连夺两座城池。
捷报静静搁置在书案上,旁边另有几封书信,宋叁一一看过后,将信重新叠好,放到案头。
信里传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一是李刕修炼了那套掌山拳法的错本愈发浑噩,他自己身在局中,不知全貌,但属下们已经开始疑心心法有问题,奈何禹山派整门除了贺霁与云安,皆全军覆没,这两人又是宁肯死也不会向尸魂谷屈服的暴烈性子,如今这世间,除了音玉山庄,其他地方不会存有真正的掌山拳法。李刕毕其功于一役,不可能在此关头放弃,属下们不敢进言,放任他练下去,如今昏聩的时间竟然比清醒时多,再这样下去,大事未竞,李刕将会先疯魔。这算是好消息。
坏消息则是,他坚持不到李刕彻底疯魔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宋叁一手支颌,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信手回完几封书信,印上音玉山庄的徽纹和自己的名戳后,交给底下人送走,抬眼眺向窗外花园中,正在练剑的云安。
与云安过招的是从静室里放出来的软玉。身为尸魂谷十长老,软玉修为不俗,且武功招式与李刕同根同源。用软玉来练手再好不过。
云安一身白衣,身形颀长,剑光冷芒四溢,春日红浓绿凝,花团锦簇之下,矫健宛若游龙。云安近来十分刻苦,常彻夜不休地在园中练剑,有时软玉疲累得都不顾剑仍架在脖子上,连命都不要了,就地躺倒。云安却无知无觉,勤修不辍,本就非常勤勉,如今更胜一筹,近乎到了苦行僧的地步,以他的天资,其实完全没必要。
有些东西必得依仗时间的沉淀方能得到,切磋时千钧一发之际的出招习惯,或是分辨老谋深算的敌手,何时虚张声势,何时藏有后招,等等,这些无法靠后天勤勉弥补。天资决定云安修为的高度,时间才是将他推向更远方的推手。
此时窗外软玉浑身伤痕累累,脸上鼻青脸肿,云安以剑抵住他的脖颈,他却累得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同一条死鱼,耍赖一般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呵斥:“云安,要么你就杀了我,我宁可死也不会任你戏耍。”
就算见识过再多南疆人的厚颜无耻,云安也不习惯有人在自己跟前,不顾脸面死乞白赖地躺在水洼里,他皱紧了眉,剑刃往前递一分,冷道:“起来。”
软玉在地上打了个滚,用背对着他,愤怒道:“休想!你们虐待俘虏!我要让全天下知道,你枉为云氏后人,你不仁道!”
虽成为阶下囚,但无人短缺过软玉什么,更无人苛待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轻松日子,最近天天给云安当牛做马的当陪练,还总被揍得头破血流,让他很不忿。反正也不是要脸面的人,诽谤张口就来。
他一尸魂谷中人,没直接杀了已经算宋叁仁慈,但不知为何,音玉山庄使十大酷刑折磨软玉的流言宛如见风的野火,传得飞快,如今已满城风雨。
软玉明白这么赖下去,云安拿他没办法,修为上他虽然不是云安对手,但还是要在口舌上逞能三分:“云安,谷主一定会来救我,待谷主神功大成,你们都洗干净脖子受死吧。”
云安收起剑调整急促的呼吸,他只着一层单衣,此刻已经湿透了,湿哒哒沾在身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
宋叁拢着衣袖,倚在门前看着云安一动不动的背影。这些天云安当真将音玉山庄闹得鸡飞狗跳,见人就要拔剑比试,小厮们哪敢与少夫人动手,就算真有胆量足的,也不是云安对手,家丁小厮们被折磨到见云安就贴墙绕道走,云安便去找影卫们,但影卫们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试没能比试上,倒成了捉迷藏,万分不得已之下,云安才将主意打到软玉身上。
宋叁瞥着软玉,眼尾吊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冷笑:“拜你所赐,你的谷主神功能有大成的一天么?”
软玉噎住,没忘记被自己传出去那册有问题的掌山拳法。
宋叁朝旁边递了个眼色,下人拽起软玉的手臂带他下去。
院中的杂人撤离干净,雨过天晴,天色青得有点可爱,今日不冷,春风和煦,夹着绵密的水汽,拂过身体时,宛若将整个人都涤荡得干净透彻。
宋叁走到云安身边,看了片刻天,方才开口问:“欲晚,你在急什么?”
云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握剑的右手。能不急么?前几日夜间,他看见宋叁的一双小腿竟开始浮肿,原本白皙肤色呈现出淡淡的暗黄,手指一碰就会凹进去一个坑,腿肚上的青色筋络却凸起,他握着揉捏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让浮肿消下去。
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难免会想若修为更高些,再高些,高到能顺利解决了李刕,他的之奇至少现在就不必再吃这种苦头。可是不行,虽然在尸魂谷落下的伤早已痊愈,武功修为再不必受制于真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过去一样,可是,滔滔不绝的真气像大江大河拥堵在体内,奔腾汹涌,却找不到出口,无法宣泄,也像过去一样。
他空有一身内力修为,却无法化为己用,强悍真气困囿于一身,他像一只没有灵魂的空壳,瞧着厉害,实则毫无用处。
放在以前,他无所谓,纵然成为禹山第一个悟透掌山拳法最后六式心法的弟子,让他修为一日千里,也并未觉得有多了不起。可时至今日,他恨不能自己一跃成为天下第一,想站在风过云岫的武林巅峰,手握长剑,驰骋八方,想让所有武林弟子臣服,想将尸魂谷李刕踩在脚底下,如此,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到被他护在身后的宋叁。
一向遗世如他,从未起过如此强盛的战斗欲与胜负欲。
云安又要起势,宋叁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剑堪堪压下去,道:“欲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云安要拒绝,但对上宋叁的凝望着他的双眼,下意识点了头。
南疆多雨,春日里雨丝尤其繁密,音玉山庄后山上的小溪积满雨水,从山顶湍急飞下,疑似一条落在翠碧山间的九天银带。
溪流沿岸以白玉石仿制成普通石头而垒砌的沟渠,依山顺势而造,浑然天成。溪水翻着细浪,从高处一泻千里,环绕山庄,最终在后山某一处港湾入海。
这条溪水是宋叁的书生父亲年轻时呼朋唤友,流觞曲水诗序雅事时所用,如今荒弃多年,下人们多有懈怠,此时已荒草杂生,沟渠处布满苔斑。
上游渠旁泊着一张竹筏,宋叁拉着云安登上竹筏,在竹筏上站稳之后,将长篙递给云安,自己伸手解开套住竹筏的绳索。
水流湍急,绳索一解,筏子便被水流冲撞得往渠壁上一撞,云安手中使了个暗劲,篙子插在水底,牢牢定住了竹筏。
在岸上时不显,到了水中方才意识到水劲极大,激荡的水流翻滚着浪花冲击竹筏,在云安的内力下,竹筏停在水面稳若磐石,只有撞向竹筏的水花迎风溅起,不一会便湿了两人的衣袍。
云安不解地看向宋叁。
宋叁凝视着他的双眼,缓慢靠近,伸手去扯他的腰带,低声道:“欲晚,想你了。”
云安本以为他有什么增进修为的新奇法子,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起了奇怪的情丨趣,忙按住他的手,惊道:“在这?”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宋叁蹭了蹭他的鬓角,哼唧道:“没人。”
云安着实有些慌:“那也……好歹先上岸。”
他们两个还在筏子上,这里地势险峻,若是不小心翻了,他自己好说,怕宋叁遇险。
宋叁双手锲而不舍地剥云安的衣裳,语气很倔:“你心里有事儿,为夫给你疏通疏通。”
云安本还想再说什么,一听疏通二字,脸都涨红了。宋叁趁机凑上去抿住他的下唇,沾了水珠的手伸进他的衣襟内,直接往下探去。
云安立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纵着宋叁为非作歹的手,只剩下右手紧紧攥住长篙,攥得指节发白。
两人的唇略略分开,云安急促喘息,宋叁望进他迷蒙的双眼,低声问:“欲晚,你在怕什么?”
水流半分未缓,滔滔不断地冲刷竹筏,云安被压在竹筏上,紧握长篙的手不住下滑,最后与竹筏边缘齐平,水花四溅,云安浑身发着抖,伸长的手臂上全是水,手心湿滑,一时不受控制,长篙稍稍松了些许,竹筏便顺水而下。
在这种时候分心,云安受不了,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去抓宋叁的衣襟,宋叁却不放过他,握住他的手碗压在竹筏上,直视着他:“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云安仰面躺在筏子上,右手仍死命捏住长篙,想要撑稳筏子,剧烈地喘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