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卫坤仪的高烧终退了。
她面色粉琢,醒来后显得稍微虚弱，沈青昭从不吝啬暖热,每回都裹紧她,里一层外一层,昏火墙角，卫坤仪成了青竹叶包好的白粽子。
沈青昭抱紧她,只觉像在抱两个人。
“你在笑什么？”
小木偶在旁边问。
“卫姑娘好像一个粽子呀。”沈青昭小声道,她说时满面正经,可也抑不住柳眉微扬。
这裹衣下,不管怎搂,都只能摸到一把软绵绵的羽氅,可她记得清楚,在入雪山前,无论旁人怎穿，卫坤仪身上永远只披一件墨灰色披风。闲淡自如,霜打不动。如今她却成了最臃肿的那个,软乎厚实，棉花灌了水。沈青昭抱一把，暗道：唉好胖。
小人偶问：“你不想卫大人醒来么？”
沈青昭道：“想。”
小人偶道：“那她醒来后你为何还要笑？”
沈青昭道：“因为像粽子就是很好笑。”
小人偶在学习察言观色,原是如此,它点头，但左右一番观察，沈青昭却面无表情,又有点心虚了。“可你说这话时，我……怎觉得你又不想笑了？”
沈青昭道：“很好笑的事，被你说得不好笑了。”
小人偶气势萎下去，它的主人卫坤仪，经过连日揣度，发现她是这些人之中最难以被窥察心神的。它到底要怎去做一声暗示即心领神会的好灵使？
卫坤仪卧在沈青昭怀中，她徒有病气，黑发瀑般散开。沈青昭听闻动静，低头，问：“吵醒你了？”
怀中人眸子如鹿般清澈，她看着她，一字不发。沈青昭觉她格外安静，像一直在听。
“渴了？饿了？”
沈青昭哄着，手轻轻拍在发梢，这一刻她恍惚有种回到了府中讨表妹服药的错觉。
墙火龇牙，整个山洞暖沉沉的，外头雪撕鹅绒。篝火映在卫坤仪身上，她一丸漆黑玉眸熔了光，一会儿跳，一会儿聚，人暖和着，有点不高兴。沈青昭不太明白，但转念一想，卫坤仪以前经常做某个动作，就是把长发横挂耳边，她心猜，定是卫坤仪嫌头发遮了视野，于是拨开。
卫坤仪耳挂青丝，哪知她淡淡地哼一声，转头，深埋进沈青昭的怀中。
沈青昭措手不及。
这是怎么了？
她抱着怀中人，一副掩耳盗铃之状小声地试问：“那个，小灵使，对，你帮我听听，你家卫大人方才想要什么？”
小木偶坐在裙上，它灰心沮丧，不安地卷着粗辫子，可怜巴巴道：“我说的时候，你们骂小灵使，不说时，你们又非让说，我好糊涂。”
沈青昭愁眉苦脸，错了，是她错了。老天阴差阳错送她一个能探知卫坤仪心思的小木偶，结果，她拿来条条框框，叫人闭嘴。
闭什么嘴？她是嫌卫坤仪还不够闷？
若有一次重来机会，沈青昭当初必然是小灵使说一句，果断赏一次，还得告诉它——大家都这么做！只怪她一时大意，堂堂青出于蓝因滥用禁术而受人争议，若换以前，沈青昭凭什么要拦小灵使？
还教它什么叫体统？
规矩？
沈青昭想着想着，她差些委屈地掉下眼泪，都怪那一时站在卫坤仪身边推己及人了，白白错失这么好一机会啊！可也不能一拍大腿，还得抱人。沈青昭就这般怀抱卫坤仪，深陷长思之中。
那一头，几个符师坐在篝火附近，他们在照顾殷驰野，见沈青昭发愣不禁肃然。
人不可分，区别个小细节，却也无伤大雅，有人黏腻，有人洒脱。四姑娘无疑一张脸，国公府富贵花，许该众星拱月，可性子，竟绝不沾泥带水。
他们起初带她出门写符除妖时，只觉得，带了一位会喊累会哭娇的贵小姐，等日子久了，才明白过来，沈青昭既然写符是物尽其用，那有一个好出身，好形象，凭何不用？
她如鱼得水令他们又妒又服。
沈青昭为了利益，会黏糊糊地围着卫坤仪转，叫得好听，但绝不是这种时候，能朝夕抱人上演一副姐妹情深的黏腻腻，还怅然若失。
“我，我要水……”
角落传来殷驰野虚弱的声音，他嘴唇发白，才降烧不久，望月台几个弟子忙给他喂上。咕咚几口，干完后，殷驰野一抹唇角，额间系的道家白束带在火光里染成病恹恹的淡黄，他无论怎想，都不会料到一场风寒竟让自己病至此。
“少主你没事吧？”
“干粮呢？”
“这几日咱们都是在烤逃得慢死掉的山兽……”仆从遮遮掩掩，这场骤降的暴雪让神山灵气充涨，已近乎失调，它似一头雄狮四处撞壁，罗盘悬停，诡异地止窜。他们正是落水后赶不及调养内息才一发烧就烧成这样。
殷驰野也不挑：“拿来。”
侍从寻粮，贵气少年倚在墙角，非常无力地望着洞外，雪不停下，他心怀一个秘密，还没来得及说。看够光景，殷驰野慢慢移眸，一旁卫坤仪正静躺在沈青昭怀中。
那日，他跳下去后，目顾万丈虚渊，冰河之下，似有巨物憧憧流动。
都闻神骨之地曾飞离过龙，那么此时，那庞然大物就像藏在他的脚底下，层层海底深渊下，伦理枉离，不顾俗世。是黑雾中雌雄莫辨的神君，也是异渊内闲庭漫步的海兽。他一下子被巨大的海水吞没，想开天眼，却又怕，怕……真看见什么。
黑海噬日，生死泯灭。殷驰野腿脚发软，他想蹬，想游，却怎都使不上力气，临到不停下坠之际，他终运起天眼，乍一见，原来深渊之内不过鱼群相聚！可为什么，它们生得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难道神骨之地的珍兽都被灵气所养？他静静地下沉。
再然后，就是后领子一提，他被卫坤仪救起。
她不曾害怕。
殷驰野背靠墙角，他昏沉沉想，卫坤仪，她见过的……一定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