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就算伤心,也不能就此饿坏了身子啊……”跪着的奴婢此时万分焦急,她揣测不了一整日都滴米未进的娘娘的心意,而榻上的丽妃则唇瓣翕动,半晌,她低下头来。
“礼儿呢?”她的声音仿佛漂浮着,问。
“回娘娘,奴婢已经派人去传召六皇子宫里了。”
她缓慢地点头,艳丽的五官此时似悲似怨,一双无甚神色的眼睛垂下,她将视线缓慢往下看,女人伸出了一只手,她拉开了自己那金线花纹的袖子,戴着硕大金镯的腕臂上正缠着一圈圈苍白的缟素,女人的眼睛凝滞在上面,良久不动一下。
许百川死去后,他的尸首被人从冰冷的河中打捞出来,自丽妃不顾劝阻硬要出宫去看胞弟尸首的那一天起,这已经是她魂不守舍的第四十五个日子。
在皇帝面前娇颜媚态可怜无助,在诸多妃子之间风采依旧,可等她回到自个儿宫里,却只是一片枯无的死寂。
仿佛是根毫无生命的提线木偶,外人前硬是支愣起来,百般活泼作态,为了家族的荣华而不在旁人眼里展现哀怒,即使早已被他人暗地里同情或贬低嘲笑过无数次。
族中唯一的嫡子突然死去,甚至未留下一个后代。
许家的万贯家私和满族荣光仍在,却顷刻间失去了顶梁柱,最后只能依托承继在远房亲戚家中,那过继来的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身上。
直至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什么人踱步进来,她的眼中才慢慢有了焦距。
陆湶礼撩开外头的挡帘走过来,他接过跪着的侍女的食案,放在小案上,拿起羹勺搅了搅碗里的燕窝粥,轻轻吁了吁热气,再俯下身子,递到了丽妃的嘴边。
“母妃,张嘴。”
他温声。
丽妃抬眼看着他,过了许久,僵硬的唇角这才张开了一点。她咽下了儿子递来嘴边的一勺燕窝粥,这才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陆湶礼又喂了两次,丽妃这时好似回了神,她渐渐端起了他手里的碗盏,然后自己缓慢地,拿着勺子一点点舀着吃。
“您该好好保养身子。”
陆湶礼看着许寒梅此时毫无波澜生气的一双眼睛,他眼中的忧虑甚浓,迟疑着道,“舅舅若是泉下有知,他也不会忍心看着您像这样,日复一日地沉湎于哀痛。”
他话音落下,忽而看见自己母亲头上的簪子松了,便伸手去想为她扶稳,谁料半途丽妃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簪子掉落在地。
尖利纤长的指尖大力掐进陆湶礼的手腕,让他的眉头一紧,他抬眼却见自己的母亲将脸凑近他,眼孔放大像是抓住了什么延续生命的东西一样。
可那样一张惨白阴云的脸,连苍白的脂粉都难以掩饰她的不对劲,许寒梅抬眼诡异地盯着他时疯狂的异样,让他在一瞬间大惊失色。
清脆的瓷碗被扣摔在地上的响声,贵价的燕窝粥通通滚落在两人华美的衣袍上,陆湶礼连忙后退一步,不顾指尖被烫的发红,又上前想要扶住要跌到地上的母亲,神色惊疑不定,他担忧道,“母妃…!”
“您到底是怎么了?”
她却将身子探过来,抬手把他大力扯回,许寒梅凑近了陆湶礼,把他拉着强迫他弯下腰来,近乎病态地捧着他的脸,她一边细细地看着,眼神可怕,尤甚瘆人。
她冰冷的金雕花护甲失了力道地刮蹭在陆湶礼的脸上,无甚温柔,只留下脸颊上一阵生生的疼意。
“礼儿……”许寒梅死死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腕,仿佛就像抓住了足以维持她性命的东西一样,她苍白的唇瓣张开微颤,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女人盯着他,她突然一字一句、语气平静地说道。
“母妃,如今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
“你要争气。”
她应当是快疯了,却依旧撑着顽强阴暗的心神,因着嫡亲弟弟的死催生出的无尽的仇恨和,反而让她的野心愈发地坚不可摧且迅速膨胀起来,前些年时还不以为意,而如今她的念头却愈发明晰深刻,甚至带着疯魔入扣似的滔天仇恨。
她想振兴许氏,在川儿死前,仍繁荣昌盛着的许氏。
姐姐是当朝皇妃,弟弟刚过不惑之年就已官居四品,祖上亦位列江东豪族之首,本是汴京城最尊贵的家族之一,当初连宫中的郡主娘娘都想着过来攀亲,想把女儿嫁给许家家主。
可如今门前却凋敝至极。
她讥讽地扯着嘴角,竟一时不知该做出怎么样的神情。
她恨啊,凭何端嫔有三个兄弟可以继承家私,为何她不一早留着自己的庶弟,而是派他去松阳赴死……就连年迈的母亲闻讯后身子也一病不起,无多少时日……这是报应吗?可她既得了报应……那老天也该放过她了吧?
满天神佛啊,她看着眼前的儿子一边魔怔地一遍遍默念着,求求你们听我一句话——
倘若死后万劫不复,也要拼命达成——
她想让外面那些肆意笑着她、暗地嘲弄她死了弟弟的勋贵婆妇们,连同他们的丈夫、儿子们,最后都一同匍匐在她的脚下。
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登上那九五至尊的龙位,受天下所养——这样的念想,在这宛如修罗地狱的十几日里日渐倍增,最后愈发要把她给逼疯,自今日起使,至死方休。
她说着便闭了眼,身子如枯叶般向后悄然滑落,一下摔在了身后的榻上。
“……母妃!”
陆湶礼见状心急如焚,急急上前去扶。
昏过去前,女人的胳膊失手碰翻了身旁的案几,小案几掀翻在地,纷扬的宣纸四飞。
墨迹被墨水碰翻而溅湿一片模糊不清,一旁侍立的丫鬟奴婢们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起来满脸焦急,四五双绣鞋踩踏交错踏过,最后纸张散落在地上,落了脏。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众人忙看顾着自家的主子娘娘,吵着宣太医、扶娘娘回床歇息,却没有人看到地上,那还尚未被墨水浸染的宣纸的一角,被力透纸背地,写着一个清晰的“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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