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良久应道:“檄文上报天子,下达万民,你说呢。”
“既然朝廷给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去查,你在这安宁烟都里,可知道淮南是什么地方,那里……那里是地狱啊……”
“住口!”吉祥厉声呵斥,揪住那人摁在树干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地狱啊……都是地狱……”
他低低地呜咽哭泣,继而放声大嚎,和在暴雨的嘈杂里,雷电轰鸣骤闪划裂天空,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地狱啊!”,终仰头望天,被湍急雨幕冲下纱罩,露出半张残缺不堪的面庞,而那双充满着恨意与惊惧的眼睛,死死瞪向乌沉黑云,任由雨点拍打不动分毫。
吉祥握住的拳头终究没砸下去,他抿紧嘴,声色有些颤抖:“他疯了。”
听见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一阵寒气逼上脊骨,我顿住步子,楞楞问道:“什么地狱?”
吉祥摇头:“疯癫之语,公子莫听。”
言罢他忙去探那少年鼻吸,见无碍便松了口气,我借此背后靠近他们,抓住一人猛掀开面纱,眼前之状却让人浑身一栗。
“这……”我后退半步,忙厉声呵斥,“取下你们的面纱。”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约而同后退几步。吉祥背起那晕过去的少年,阻止道:“公子别过来,莫染了疫症。”
我攥紧那块纱巾,望着上面斑驳血迹,握住伞骨的指节微微发白:“根本就没有什么疫症,都是你们怕回京被人发现的借口。淮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大地,他们隔着重重雨幕,垂首不语。
“公子一定要问吗?”
“非知不可。”
众人相顾,皆拧须眉。
吉祥撇下伞,任由嘀嗒雨滴溅湿衣衫,他眉目阴郁,一扫往日里那番醇厚模样,缓缓揭下纱罩。
那张原本意气风发的俊朗脸庞,却如被狗彘啃咬过般,残破不堪。
“信伍刚进入淮南地界,所带干粮就被民匪劫洗一空,后来那些畜生吃完了粮食,就开始……开始吃人。不止脸上,”他撸起袖子,已是刀痕累累,“他们就像牲口,不知伦理道德,疯狂扑食同类,饮人血啃人肉。还好那些被俘物件传到北关时,孔家有人认出了铜信,这才及时救出我们。可即便孔家庇佑,也是日夜难眠如坠地狱,公子,淮南州十郡,已经算不得是人间了。”
“怎么会这样,”我拧紧眉头,“不该,实在不该,战报里分明说边境粮草充足,可抵敌百日有余。”
旁人见状纷纷解下面纱,举指起誓道:“公子,我等数十人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我当然信你们。”我楞楞呢喃,心如坠冰窟愈往下沉几分,“不信的是地方官署,他们竟敢欺上瞒下。”
兵部调兵遣将,都以淮南州刺史上遣牒报的储粮为准,十万军士,皆无辎重随行。
没有粮草,辰龙必败。
完了,一切都完了。
忽一阵闷气逼上心脉,我猛咳几口,便踉跄往后仰倒。众人忙围聚撑扶,被我揽袖避开,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便朝树旁拴住的小羞走去。
“公子做什么?”吉祥拥上前,拦住我,“公子要去东宫吗?!”
“让开。”
吉祥川眉深蹙,面色大痛带着几分恳求道:“我知公子在东宫为官,十日前讨伐檄文一出,兄弟们便约定对此事三缄其口,就是怕公子知晓后涉险上奏。公子,现在前朝是龙潭虎穴,去不得啊!”
“吉祥,你有事主之心,我也有。你不能弃主不顾,我也不能。”我扣住他肩膀,一字一顿,“让开。”
轰——
青红雷霆划开暗幕,惊起檐下鸠雀四散而飞,彼时乌云滚滚下,连绵骤雨忽然停歇,万千嘈杂一瞬俱寂。
只余身前人胸腔内心愤如鼓,呼吸急促如刀。
他终究松了手,那一刻却潸然泪下,既悔自己为忠尽言,又恨自己无能为力。
“回去罢,”我捏了捏他肩骨,翻身上马,“就当今日,从未来过这庭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