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承颐十五辰诞,陛下大赦举国三级以下刑狱,满朝哗然。
后又欲以阴山邑主广平亲王崩逝,后嗣凋零无人可继为由,加封承颐为新任山阴王。遭御史言官厉谏,自大华开朝三百余年二十余代,未曾有过缨冠皇子坐任亲王先例,太子尚立,封赏不当逾越。
皇帝盛怒,棒槌御史,百官噤伏不敢言。
当日摄政王携世子钧之入宫,在景阳宫向太后晨昏定省,奉茶半个时辰,咬耳密言。次日太后便下了懿旨,以山阴僻远民风剽悍为由,辞决了陛下草诏,改封五皇子承颐任六品官职大理司。
大理司虽品阶低浅,却手权甚宽,下可管百姓鸡毛蒜皮之纷闹,上可查皇亲贵戚成年旧事之缘情,连着修改遗传后世的卷宗,也都要由他过目。
百官皆言,朝廷事无巨细,全握在五殿下手中,他若想要哪位臣子麻烦,想哪家氏族堕落,都是反手之间的功夫。
便明里暗里,多了诸多人影子,往五殿下那偏远又崎岖的府邸里进出。
东宫往日热闹一扫如空,人人都能瞧出陛下有多宠爱承颐,便也能瞧出他有多疏离太子。
詹事台的臣工急切,日夜思虑不安,呈到内殿求太子结交上官世家的折子如小山般堆满书案,可离越始终不闻不问,终日与崇文馆的何先生对弈。
卿臣挽手长叹,殿下易轻信文弱的书生,也宁不见忠心的大臣。
这大华的储君之位,摇摇欲坠啊……
东宫内殿,夜。
长信宫灯十里,点缀在漆黑如墨的夜里,寂静无人的花庭里光芒摇曳,高十尺的亭榭里两抹人影端坐,沉寂无声。
我抬头瞥了眼离越,他盯着一处出神,手中捏的白子迟迟不落。这几日他日夜传唤我陪伴左右,却不谈政事,不言国情,只燃一壶青梅酒,摆一方青石案。
我们下了整整四日的棋,他亦输了四日。
眼看这局胜负已定,我叹气道:“是这诡谲的棋局困住了殿下,让殿下心不在尔?”
“那你赢了这么多,又为何不甚开心?”他从百花丛中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
“臣见殿下忧,如何开心。”
他身子一僵。
“六部群臣见我忧,都绞尽脑汁逼我解忧,还以为献了可用的法子沾沾自喜。为何你见我忧,自己也忧?”
“臣是殿下的民,殿下是臣的君,君主将来要断这无妄无法无德无公的朽世,要还天下人清明山河,民定与君同忧同喜。”
“这是当初我年十五时,踏入东宫之时,同云郎说的。”他展开眉头浅薄一笑,斟上一盏酒,清澈的眸中有些朦胧。
“那时他刚举进士,多少势力觊觎拉拢他,他却甘愿辅佐一个连自己父皇的喜爱都得不到的太子,他说能有那样志向的皇子,必定是为明君,一定会善待座下臣工。他笃信不疑,可六部的臣工都不信,他们只会背着我,拢耳交谈,说我宠信书生不任忠臣,说我坐不稳皇太子的位子……”
他眼中朦胧愈来愈深,阴沉沉仿佛滴出水来,那只琉璃杯被紧紧攥在手中,摇摇欲碎。
“人人都因五弟上位而惶恐不安,争相吵着让我与上官氏交好,知我心中不愿硬要相逼。在鹿岳山修习的七年,我从不曾忘记是谁将我逼到此境地,仇心未泯,却要我附庸官蠹,我怎么安心?我若处之,将日夜难眠。人人都道我需做个好王君,天下百姓才不会凌苦,可谁又来解我之忧?”
“殿下,”我抬眸,柔声止住他,“我与云郎,会辅佐殿下一生,解殿下一生忧愁。”
只字片语,音且柔却带着铿锵之色,仿佛在这寂静的园中掷地有声,像石子投湖般,在灯影中打下层层涟漪。
他面色微醺,执酒的手微微一滞,再抬眸时,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神色。
“你若真是个女子,该有多好。”他忽然长长叹息,目涩枉然。
我微微一笑,心中升上些暖意:“我若是个女子,怎样好?”
离越却缄口,沉默良久,只举着杯盏在烛光下长凝,朦胧的眼中看不清神色,剪下满地流光,微微晃荡。
他长吁一声,唇边也染上几分暖柔。“必定顾盼神飞,秀雅别致,让人见之忘俗。”
昏暗的烛光在他睫羽上投下浅浅光影,鬓发如墨,眸似清潭,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却又让人不可自拔。他微微偏过头,面容三分温润,六分坚硬,还有一分,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柔情。
我回过神,抿嘴笑道:“臣竟不知,这身糙皮粗肉,也能入殿下眼。”
“像你的人少,便觉珍贵。”
“大华美人如云,殿下左右,难道不曾有过那般灵动的女子?”
他饮酒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