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公审日子一天天逼近,汪之令最终同意李稚提议,派人将那些孩子尸骨送往宁州。这一日正好是昭懿太后忌日,赵颂在家中读道经,听棺木被秘密送往平州帝王陵归葬消息,脑海中想李稚让帮忙,笑一声,对曹江道:“汪之令路,算是走头。”
曹江整理着香炉回过头来,“长公打哑谜,臣可听不懂。”
赵颂搁下手中经书,“是皇帝啊。汪雪顺这桩案子要点不在士族,不在汪之令,也不在大理寺,在于皇帝啊。真要杀个太监还不是轻而易举情,可想要拿住皇帝却是不容易,我那个弟弟啊,一猜忌多疑,想要取得他信任难于登天,汪之令花几十年才办情,这赵慎是上哪里找这样通透人,也亏得他。”
曹江听得云里雾里,赵颂却不再多,只命他将压柜底那身旧朝服取来,抬手梳理下自团花发髻,“罢,便帮他推最后一手吧。”
傍晚时,赵颂穿戴整齐入宫觐见皇帝。赵徽正在宫中断食清修,他本不想见赵颂,可今日是昭懿太后忌日,他听赵颂提过世已久母亲,不由得对亲情出一丝久违眷恋,还是让汪之令将召进来。
姐弟俩许久不见,再见面终究是件令人高兴情,两人来昭懿皇后旧日寝宫,坐下多聊会儿。赵徽保养得很好,五十多岁人维持着三十出头样貌,相比之下,赵颂则老态弥显,鬓发斑白也不涂抹颜料,一身浅褐色圆领宫服更显得端庄肃穆,两人不像是同胞姐弟,倒像是母子。赵徽见苍老成这样,一时心中出无限感慨,“长姊起来老许多。”
赵颂早已经过知天命岁数,笑道,“人哪不老呢?万万物各时。”
赵徽听完也笑,当皇帝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精神,赵颂这恬淡乐观态度令他感格外舒服自在,命汪之令去取些新炼养丹药赏赐给。今日是昭懿太后忌日,赵颂上去些寂寞,长信宫灯在冷清宫殿中静静燃烧,梳着昭懿太后前喜欢发髻,衣服打扮也酷似母亲当年,斜坐在青烟缭绕茜纱窗前,身上散发着母性辉光。赵徽眼神不由得柔和起来。
赵颂打量着这座宫殿,“这地方打理得很仔细,许多摆设都没变,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当年。这来也奇怪,年纪都这般大,却还是会思念母亲。”
赵徽叹道:“这乃是人之常情啊。”
昭懿皇后是景帝继后,也是赵颂与赵徽身之母,一为景帝养育一子一女,还抚养过愍怀太子赵崇光。景帝与昭懿皇后都是性情柔顺甚至可以懦弱人,大约是为母则刚,昭懿皇后在他们记忆中比父亲还要更强势些,前最偏爱就是幼子赵徽,对其倾注全部心血。赵徽这一都没得过父亲爱,母亲是他心中为数不多柔软之一。
姐弟俩谈许多关母亲往,昏黄空旷宫殿中,岁月仿佛倒流回儿时,姐弟俩窝在母亲后殿中聊着些没人知道闲,一下子拉近两人距离,赵徽整理着道服襟口,笑又笑。
两人仙逝母亲聊子侄辈,自然而然地起赵慎。
赵徽感慨道:“今皇族子侄辈中,唯令谨还两三血性,全都指着他为这王朝保驾护航。”
赵颂道:“赵慎着不近人情,实则是个孝顺孩子。”
既然已经提赵慎,不免又提近日风头正盛李稚,赵颂今日似乎格外所感触,里行间为皇族仔细打算起来,“起这新任大理寺卿,赵慎临行前特意将此人提拔上来,还专门托我多关照他,是今朝野上下只听得见士族声音,须得多扶持些自人,将来够帮衬着皇族在朝中发声。”
赵徽直起身冷淡道:“这些都是虚无缥缈东西,究竟不立足,要他自造与本。”
赵颂道:“正值用人之际,本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忠心与否。”
赵徽问道:“长姊觉得此人何?”
赵颂道:“今朝中官员皆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顶住压力没让步,确实难得。前些天桩在朝野闹得沸沸扬扬案子,他找我想要我帮着出谋划策,我多问两句,这人确实是处处为陛下打算,直此绝不牵扯旁人身上去,无奈士族步步紧逼,他几焦头烂额,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安慰他两句,我们都明白他心意。”
赵徽道:“是寇园一案?”
赵颂点下头,“正是。”
赵徽自然知道李稚之所以举步维艰,是因为扛着士族压力帮他保汪之令,心道这人倒是心。
赵颂道:“好在那群孩子尸骨已经被送往平州皇陵安葬,今朝野处都在称颂陛下恩慈,百姓们纷纷作歌传唱,又是一桩流芳后世圣人迹,我这想必很快个圆满结果。”
赵徽正捏着手中杯盏,闻声忽一停手,抬头向赵颂。赵颂原是轻松地微笑着,好似是对方神情中察觉什么,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赵徽恢复和颜悦色,“平州皇陵?”
赵颂迟疑片刻,声音低下去,“李稚,他收消息,宫中授意将姚复女儿以及一众孩子尸骨送往皇帝陵安葬,告慰魂灵,平息民愤。”一句中用两个不着痕迹技巧,将“陪葬”替换成“安葬”,将汪之令授意成宫中旨意,果然赵徽听完后别开脸,点头笑一声,“好。”
最后一缕暮色刚刚好淡去,赵颂端着袖子踱步出宫殿,内侍曹江早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赵颂缓缓抬起头,神色也由惴惴变得悠远起来,脚下速度放慢,最终在云海似连绵不绝白玉阶前停下脚步。曹江用眼神示意已经全部打点妥当,这才一步步拾阶而下。
是夜深,汪之令收召见,赶来崇极宫侍候,他一进门就见几个太监头顶着地跪在阶前,浑身战栗不止,皆是他往日心腹。汪之令扭头过去,宫殿中静得只听见风掀纱帐声,一个顶房梁高大黑影投在昏黄抖动纱笼上,皇帝端坐在明堂上没出声,那一刻汪之令仿佛见一头被激怒野兽坐在皇位上,腿蓦得一软,无声地爬过去屈膝跪下。
赵徽起身纱笼中走出来,他赤脚站在汪之令面前,低头打量着这名跟随他几十年老太监,他伸出右手握抓住一旁长信宫灯,哐当摇晃两下,黄灿灿烛光也跟着在殿中抖动,“抬起头来。”
汪之令脸上冷汗滴落下来,他并不知道发什么,但够感觉对方身上涌怒海暴戾,他不敢擦一下汗水,慢慢抬起头去,“陛下……”赵徽抬起手臂,将长信宫灯高高地握举起来,跳动烛光将他光洁白皙脸庞照得狰狞恐怖,汪之令仰着头,喉咙发不出声音,赵徽打量着那张低眉顺眼脸,继续将手中宫灯不断举高,用力砸下去,伴随着哐一声响,发冠被甩出去,鲜血颧骨激涌出来。
汪之令除肩膀抖动下外,连叫一声都没。
赵徽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手,再次将宫灯举起,又是用尽全力砸下去,一下更比一下重,宫灯外罩被砸得稀烂,琉璃碎片纷纷飞溅甩在地上,偌大宫殿中只听得见那沉闷撞击声响,汪之令脸上全是鲜血,碎片扎在脸颊中,血肉模糊已然不清五官,最后一声巨响,宫灯柄应声惨烈地折断。赵徽微微喘着粗气,一甩手丢开那半盏没用宫灯,眼自手掌心,他在深宫中养尊处优多年,许久没动手,虎口也被反震得流血。
汪之令身体一动,手脚并用忙爬上去要帮他处理伤口,却被赵徽猛一脚用力踹开,他连忙爬过去在对方脚边重新跪好。
赵徽盯着自掌中不断涌出鲜血,脸颊上肌肉抽下,慢慢拨动沾血拇指,“为什么?”他拧着眉头,似万疑惑不解,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阳奉阴违?为什么不肯听?为什么要背着我做出这种?”他低头向贴靠在他脚边汪之令,一点点提高声音,“永州!帝王陵!那是你这种狗奴才够动东西吗?”一句在大殿中不断回响,声若洪钟,地震山摇。
汪之令一听这句,先是一愣,猛地抬头去,“陛下!”
赵徽神情却并非是全然是震怒,其中还夹杂着难掩痛心,“算计我头上来?”汪之令急忙想要,却再次被一脚踹开,赵徽着这个一辈子父亲一样照顾着自老太监,不顾他重新抱上来,仰起头向宫殿穹顶处千瓣琉璃灯花,仿佛是念着一个盘旋在头顶已久诅咒般喃喃道:“连你也自私心,连你也要背叛我。称孤道寡,果真是称!孤!道!寡!”
“滚开!”赵徽踹开痛哭汪之令,赤脚踏过满地琉璃碎片往外走去,在那一刻,这个清心寡欲多年皇帝,时隔多年再次感受一种无与伦比伤痛,像是在胸膛正中央撕开一道口子,流出大股脓血来。走月光落满玉台前,着风吹过他空荡皇宫,他仿佛又变成许多年前那个寄情于书画、敏感脆弱孩子,没人爱他,他父亲不在乎他,他母亲离开他,他兄弟——
他在心中想,这是报应,时至今日竟然连一个全然依附于他老太监也要欺骗他,利用他!这难道不是种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