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即似乎想和她聊天,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寒风里骑着匹骏马跟在一旁。
“你怎么比你娘还绝情。她不想连累心上人,才揣着你离开。”
“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
容嫱没理他,林长即也不尴尬,反而感慨道:“还是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也不少年。常听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秦宓应当算一个。”
“他?”马车里终于有了回应,不枉他在寒风里说得嘴都要僵了。
“怎么,他不算?”林长即挑开马车侧帘。
容嫱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我在容侯府生活六年,他既不来看我,也不与我相认。”
上辈子,还落个被折磨惨死的结局。
林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容嫱撇开头:“我没有不高兴,我说了,我与他早已两清,他并不欠我。”
她差点杀了他,且转头就将人忘了个干干净净,换作是她,恐怕也不想再有纠葛。
道理谁都懂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林长即神奇地安静了一会儿,幽幽道:“小嫱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清楚?”
“他不与你相认,不过是怕你想起往事,又大病一场。”
“他命大受得住一剑,可经不起第二剑。”
“京郊那座别院,你知是谁出钱修建布置的吗?”
“你知道为了请我替你看病,某人满天下追了我多远吗?”
如今想起来还有些生气,那会儿秦宓觉得三顾茅庐方显诚意,总是追着他跑,导致江湖上一度传闻小神医喜欢男人。
容嫱愣了:“你不是说,别院是你的。不是说,是老神医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让你来医治我?”
“秦宓说你单纯好骗,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不放心。”他悻悻道,冷得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我先进马车去,等会儿到驿站落脚,让你见个人。”
容嫱又见到了那个与千醉容貌相像的姑娘。
哪怕是看正脸,二人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姑娘气质更冷淡一些。
千醉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谁啊??”
“…我是你双胞姐姐,宋竹。”
千醉原名宋菊,当初觉得太俗气,才由容嫱换了。
“不可能啊,我有双胞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千醉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宋竹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没在一起的妹妹,脸色努力柔和一些:“我们出生后没两天,我便被人买走做家奴了。”
“后来我的卖身契辗转到了摄政王手里,他派我去别院照顾容姑娘,因为我与你长得很像。”
“你是容姑娘贴身丫鬟,每次她过来别院养病,精神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把我当成你。”
容嫱道:“便是因为梦里经常看见‘千醉’,醒来问她,她又说自己哪里也没去,我便一直以为别院的记忆是梦。”
不然她怕是早起疑心了。
“你……真是我姐姐?”千醉小心靠近。
宋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笑来。
她恨一出生便将自己贱卖的父母,却也知道,这个妹妹是无辜的。
林长即见容嫱陷入沉思,招呼着姐妹俩离开,给她留足了空间。
容嫱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推开窗,外头正对着一条空旷街道。
这里离京城还不算太远,大体上还是繁华的,只是天儿冷,路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
腊月时节,回京述职的外派官员、护送贡品的队伍,来来往往,都要在驿站歇脚。
容嫱手抵着窗,吹了些冷风,心里才安静下来。
正要回身,头发却叫窗锁勾住,轻轻一挣,一支珠钗便掉了下去,落在一人脚边。
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愣了愣,下一刻便捡起珠钗,揣在怀里跑了。
容嫱:“……”
幸而那珠钗不算特别值钱,否则她真要肉疼一番。
她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仪容,没多久千醉便上来喊她吃饭,眼睛红红的,想来是与宋竹说了些体己话。
容嫱无意窥探她人私事,到楼下等了半晌,林长即才姗姗来迟。
“林公子,你出去了?”
林长即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晚上得给自己开些预防风寒的药。
“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他看了看容嫱空空的发髻,咳了两声。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如京城别院,容嫱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到那些地处偏僻的驿站,会更为难熬。
“对了。”简单填饱肚子,林长即擦了擦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陛下打算罢免容侯的爵位。”
如今的容家,已是无人问津,这道圣旨下来,拢共也没掀起几点水花。
容嫱听了,也只是略略沉默:“容侯之能,确实担不上这个位置。”
“那你觉得,容老爷子就配得上么?”林长即说话很不客气。
可容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古往今来,封侯拜相者无不是人中豪杰,除去自身惊才绝艳的本领,还要对社稷有功。
容老爷子对容家倒是竭尽心力,对晋朝江山……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贡献。
林长即挑着眉看她:“你猜猜,陛下当初为何封了容侯?”
容家受封是六年前,那时小皇帝才四岁,撰写这道旨意的,显然另有其人。
容嫱垂下眼:“是王爷吧?”
林长即不置可否,突然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容老爷子当初为何带你回京城?为何明知你不是容家血脉,也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容家嫡女?”
容嫱眼睫一颤,自欺欺人:“因为我生父生母的身份。”
林长即摇摇头:“老爷子到死可都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尤其老爷子那样的人。
天色渐暗,驿站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白色,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秦宓一跃成了新贵摄政王,根基不稳,四周多的是豺狼虎视眈眈。”
“行事稍有差错,便会叫那些人拿住把柄。”
“站在这种风口浪尖处,他还提拔了不堪大用的容家——”
他偷摸看了容嫱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让她自己体会。
不过真说起来,容老爷子真本事不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强。
不然怎么偏偏他知道,谁是新任摄政王的软肋。
短短几年,容家一路青云直上,多少人眼红。
容嫱想起更多的细节。
为何老爷子去拜访摄政王,总是会带上她。
为何那日她一受伤,秦宓就深夜赶来。
她按耐住心里触动,面上却冷静:“小神医不在京城,却似乎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林长即微眯着眼,答非所问:“好大的一场雪,又要死许多人了。”
“小嫱儿,你说当年秦宓若真死在那一剑之下,如今该是个什么情形?”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门口涌入,容嫱打了个寒战。
林长即又打了个喷嚏:“罢了罢了,我去泡个热水脚。”
今年格外冷,驿站的被褥不够厚实,千醉又抱了一床过来,替她铺好。
“小姐,奴婢就歇在隔壁,有事喊我。”
她体质一直不算好,冬日里时常手脚冰凉,独自蜷在被窝里,竟半天暖和不起来。
但整日的赶路实在让人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嫱儿。”
“你要丢下我吗?”
什么?
容嫱费力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面对自己神情哀伤的男人。
他正盯着她,语调幽幽。
“你以为,六年前我急着建功立业、急着争权揽势,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吗?”
“你不仅不理解我,刺了我一剑,还忘了我,我都没有怨你。”
“容家拿你威胁我,我见你在容家笑得很开心,便尽所能为你安排了最好的生活。”
“所有往事我一人承担,只愿你忘却旧事后能平安喜乐。”
“可你呢?你却抛下我,你好狠的心。”
我…我没有。
容嫱想辩解,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那就这样吧,你走也好,我反而少了些负担。”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如你所愿。”
不是…我没这样想……
我猜不出你的意思,我以为你不想与我相认。
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
容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他越走越远,急得要哭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去拽那人的衣袖,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秦宓哥哥……
“放手。”那人冷冷地推开她。
…
容嫱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竟出了一身冷汗。
“…是梦啊……”
是啊,除了在梦里,秦宓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即便他就是那样想的,也绝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他一向如此,好的坏的全都藏在心里。相识十二年了,她都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事实上,没人比他更爱容嫱。
雪一直没停,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这样的天实在不好赶路。
林长即锁着眉,点着手里的地图:“不行啊,再这么耽搁下去……”
“这儿往前有一处长且狭窄山谷,若是等雪积得太高,一旦崩塌,恐怕要埋住整个山谷。过不去倒在其次,就怕那时我们恰巧在谷中……”
他说着,瞥见容嫱满脸恹恹之色:“昨夜没休息好?”
容嫱喝掉一杯热茶,想起昨晚的梦,勉强打起精神。
吃过午饭,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林长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脚步不停,满天下行医,对接下来的行程倒不是特别担忧。
容嫱靠在马车里,她离京城已经很远了吧?
那个梦醒来以后,她哭了半宿,早晨其他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很是吓了一跳。
林长即的声音混杂在呼呼风声中:“我们已经安全过了那个山谷了,离下一处驿站还有些距离,咱们就近到前面的客栈歇脚。”
“小神医,我想…了。”马车里突然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啊?你说什么?”他裹紧了斗篷,连打几个喷嚏,容嫱的话一句没听清。
我说,我想京城了。
容嫱的唇开开合合,无声诉说。她揉了揉眼睛,触到一片湿润。
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客栈,客栈地方小,好在寒冬腊月,旅人也比较少,否则不一定有空房间。
“小姐,泡泡脚吧,小神医给的药材,让奴婢烧了热水。”
容嫱脱掉鞋袜,挽起裤腿。
腾腾的热气熏着双脚,带来绵绵不绝的暖意,让那紊乱的心绪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小嫱儿——”
容嫱刚放松下来的精神瞬间绷起,睡意也被吓跑了。
“小神医,姑娘在泡脚,不方便……”宋竹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啊!”林长即心急如焚,推开门几乎是冲了进来。
容嫱匆匆放下裙摆,遮住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的脚:“你……”
“雪崩了。”
“什么?”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说来时的那处山谷吗?”
千醉也瞪大了眼,拍了拍胸脯后怕道:“果真雪崩了?幸好我们走得早一些!”
容嫱惊讶了一瞬:“这场雪可真是来势汹汹。”
林长即忽然沉默了,好似一座石像杵在那儿,神情黯然。
容嫱心里没由来生出几丝慌乱,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不安的。
“其实……从我们出京城起,秦宓的人便一直跟在后头。”
“你说什么?”容嫱愣愣道,“谁?云岑?还是秦宓的侍卫?”
林长即抿了下唇,艰难道:“秦宓自己也在,他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支熟悉的珠钗:“那天你的珠钗掉下楼,被他身边的小厮捡走了。”
“那小厮脑子不大灵光,揣着跑去献给了秦宓,也不知怎么想的,哈哈哈”
容嫱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目光落在那支失而复得的珠钗上,喃喃道:“你是说,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你还说,山谷雪崩了?”
“……也不一定那么巧……”林长即干巴巴道,实际上他一得知这个消息,下意识也是……
“小姐!!小姐你去哪里——”
千醉刚拿着干净的鞋袜过来,却见容嫱已经跑出去了。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口气跑出房间。
雪停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容嫱的眼泪一直往下掉,顺着她的足迹被踩进雪里。
绵软洁白的积雪冰凉刺骨,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一时间,前世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
她想起上辈子,自己即将嫁入赵家。
转过街角,遇见那位矜贵清冷的摄政王。
——从前不明白摄政王车架为何会出现在那样逼仄的小巷,如今好像有了答案。
她福身,规规矩矩行礼,却忽听马车里的人出声,嗓音沙哑冷寂:“嫁赵顷,可是你心所愿?”
容嫱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垂下头,笑容得体,客套地应了一声。
“是。”
良久,那手放下马车侧帘,离开了。
容嫱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只听说她成亲前一天,摄政王便亲自率军,远去北境战场。
后来,后来她成亲不过几月,便死在相府佛堂。
她好似能想到,那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如何率军千里奔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秦宓见到她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
容嫱想,一切并非见色起意,而是日久情深。
秦宓真的很爱她。
早在当初公主府里,他伸出手扶起摔跤的自己,凉亭里望过来的那一眼——
早已深陷其中。
她冲出客栈,一边哭,一边踏着雪跑得很快,裙摆在寒风中飞舞,沾湿了大片。
六年前她以为自己杀了他,幸而他活了下来。
六年后,他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嘭。”
容嫱转过门口,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他低头,她仰头,二人隔着方寸距离,相对无言。
秦宓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原本是打算悄悄送一段路便回京的。
他尴尬起来,想要后退两步。
容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以为你遇见雪崩了。”
秦宓感受到那手的冷意,哑然…运气尚可,再晚一步便…”
容嫱泪眼朦胧,哽咽里又带着几分委屈:“你运气糟透了,否则运气若好,为何偏偏遇到我。”
“那年肃王府,你就不该提着小灯把我带回去,不该把我藏起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秦宓瞥见她赤着的雪足已经冻得发红,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嫱儿,你先前说命运弄人,但我以为命运之所以玄乎,便是兜兜转转,还是会遇上同一个人。”
“重活千千万万次,我便会在那年年宴上看你千千万万眼,然后提灯照月,与你走回家的路,千千万万遍。”
“你懂吗——”
“于我来说,只能是你。”
容嫱直视他沉沉的眉眼,竟读出万种深情,再也忍不住,哭着扑进他怀里。
“秦宓哥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