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昙放下手里的空茶杯,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旭凤,“什么事?”
旭凤在这样逼人的目光下艰难地开口,“我听下面的士兵说,你要为仁德天王守孝三年,是这样吗?”
叶昙轻描淡写地回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专程来问我?”
“是的,”他深呼吸几口气问道,“你和母神、和仁德天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昙转头看他,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是什么关系很重要吗?左右和你也是没有关系的。就是有什么关系,你会承认、你的父帝会承认吗?不会,那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叶昙,旭凤是未曾见过的。
以前在凡界的时候,她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到了天界,她的心思一直在大哥身上,和他说话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回想起来他们最轻松的时候,居然还是魔界的那几天。
“你若是和母神有关系,怎会和我没有关系?”他反问道,“你若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似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心虚地低下头,“当然和我有关系了。”
闹了半天原来旭凤以为,她真的是父亲与废后所生的……那个本就早夭的、他的大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叶昙扯出一丝笑容,故意说得含含糊糊,“反正我以后都是你的大嫂了,原本是不是你的姐姐,又差什么关系?”
旭凤动作一滞。他知道叶昙说的没错,她和大哥已有婚约,就算叶昙真是他的姐姐,和大哥最多算是堂系关系,今后总归是一家人,纠结这么多其实也没有必要。但是这到底是和他休戚相关的,不弄个清楚明白他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我就要你给我个说法。”
叶昙听完起身背对他,“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才来找我的?”
旭凤回答道,“我今晨去练兵,发现将士议论纷纷,皆传得有鼻子有眼。万一他们真的耐不住好奇来问我,我也能给个说法。”
竟然是从军营流出来的,还让旭凤知道了……
叶昙心里微微思量,昨白天发生的事,昨晚上就开始在军营传播,看来不是无意泄露,而是有人在故意散播。天界有几个人这么大胆,敢当众议论仁德天王和琼华公主,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天帝了。他真的连一刻都等不及,开始想办法打压她了。
因着叶昙迟迟未曾说话,旭凤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问道,“你且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他这般不依不饶,叶昙低叹一声,“旭凤,你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来找我问这个做什么?”
旭凤:???
不是,他明明很认真地在要一个答案,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你……你这是何意?”
叶昙看了看四周说道,“现在洛湘府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爹爹、娘亲、润玉和我牢牢地关在这里。我本来以为你在外面至少过得比我们好,如今看来未必如此了。”
她又回身坐回了石凳之上,拿起茶杯倒了一杯茶,看着澄黄的茶汤,送进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这番话让旭凤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坐在叶昙身边追问道,“洛湘府和以前一样没有半分差别,甚至连人都没有少一个,何时成了你口中的牢笼?”
叶昙手指掐了一个诀,点在了旭凤的眉心。
旭凤的视野忽然变得极其开阔,他的神识一下子抽空,居然看得到洛湘府各处的情况:水神在书房,风神在大厅,四处走动的仙侍均了如指掌。然后慢慢出了洛湘府,在各个能够看到洛湘府的死角、转角处,竟然有数十个暗探正聚精会神查看着这里,那些人他从未见过、更不知道他们出自何方。
叶昙收了这个诀,淡淡地问道,“看清楚了吗?”
他尚未回过神来,脸上仍是清晰可见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巴开开合合急切地询问着,“这是什么回事?那些守在洛湘府的人是谁派来的?他们守在天界重臣的官邸意欲何为?”
“你看,监视‘天界重臣’这么重要的事情,连你这个天帝次子、火神兼战神都不知道呢。”
这么重要的事……密切监视上神这样的事情,只有父帝会下令,那这一切就是他所做了?
“你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你们,还知道是谁下的令,对不对?”
叶昙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神情,“现在知道洛湘府的情况,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这样的?”
旭凤立刻仔细回想他的栖梧宫。最近没有人员流动,他照常出操练兵、处理公务,除此之外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你呀,就是太容易相信身边的人了。”
叶昙摇头感叹,“你以为你和陛下之间,真的是父慈子孝这种关系吗?其实在这位天帝陛下的眼里,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而已,既可以随手捡起,也可以随时丢弃。什么时候是利刃、什么时候丢掉,完全取决于这颗棋子有多大的价值。
“他会对你这么好,你真的以为是因为喜欢你吗?不是,是因为你的母神她掌握着鸟族,鸟族向来是天界不可或缺的战力。他可以连带着对你的母神好,顺便还会喜欢你这个儿子。润玉就比较可怜了,他无依无靠没有背景,天帝知道他被你的母神欺负,因着不能开罪鸟族,他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任润玉被打压、被欺辱。你看,帝王对儿子的喜欢都是这么现实。
“我看他其实早就想打压鸟族了,所以才会立下润玉那桩婚约,就是想让水族能够拉润玉一把,让你们两个地位稍微平衡一点,达到他制衡朝野的目的。你上次顶替穗禾的罪案,别看他说是为你着想把后果说得那么严重,让你知难而退,实际上他差点笑出来了。幸好最后穗禾出现认罪,我又给了一个台阶,你才免了被削兵权。但是你看鸟族的联名书来得那样凑巧,就差一点他达到了两个目的,既拿回了鸟族,又削了你的兵权。他连你会想什么都摸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说知子莫若父啊。
“你的母神被废,你这段日子过得太不好吧。你如此纯孝,一定会请你的父帝收回成命。次数多了,他就对你开始不耐烦了,甚至觉得你实在太轻狂悖逆……他是不是收了你的兵权?”
旭凤耐着性子听叶昙说了这么多诋毁父帝、母神的话,本来是想着她丧父之痛才口不择言,但是她这最后一句话却让他心里砰砰乱跳,甚至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叶昙确定了,旭凤确实被削了兵权。
她起身拍拍旭凤的肩膀,“看来我说对了。你以为是你在天帝陛下盛怒之时,说了惹他不快的话,才会被削了兵权。实际上根本不是呢,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怎会错失良机?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吗?我知道,我告诉你。
“对于你,他会慢慢地将你手中的兵权一点一点收回去,任命新的天将来掌管。等到他完全控制了鸟族之后,你就对他没有一点威胁了。他想怎么安置你,就可以怎么安置你。我猜他会把你调到忘川河边,和魔界大军对峙,再也不会召你回来。等到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过后,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再假惺惺地哭两滴泪水,说你是个多么孝顺恭谦的好儿子,随便封你个劳什子天王,从此天界就再也不会谈论起你了。
“润玉就更好办。他本来就是个闲散的神职,没什么好忌惮的。等到他把洛湘府连根拔起之后,对付润玉简直是易如反掌,随便就能找个理由贬他下界,或者是给他个偏远的封地让他早日滚蛋。你们两个儿子反正都不是他真心想要的继承人,他大可广开后宫,生几个好儿子慢慢培养。你觉得我说的故事,好不好听?”
旭凤背后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他想反驳叶昙,想证明他的父帝不是叶昙口中那样卑鄙下作之人,但是她说得有理有据,几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以他对父帝的了解,这真的可能会在不远的将来发生。他们两兄弟,可能真的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们是父帝的亲生儿子,这万年的情义,难道比不过权势吗?
叶昙将旭凤的挣扎看在眼里,知道他此刻正在怀疑,于是抛出了一句话。
“你以为在权势面前,亲情、爱情很珍贵吗?我的父亲被他联合魔界下了圈套,在忘川河边下落不明,先帝以为他死了,就立了你的父帝为太子。你父帝于是抛弃了先花神,娶了你的好母神,这才登上了帝位。对他来说,亲情和爱情都是可以放弃的。你以为你真的很重要吗?”
旭凤忽然站起身来,摇头否认道,“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才说了这么多胡话,我当没有听到。今日我不曾来见过你,你也没见到我。”
他慌慌张张地走出了院子,连润玉在身后叫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样反常的举动让润玉皱起了眉头,他站在院子问道,“叶儿,你和旭凤说了什么?他怎会如此慌乱地走了。”
叶昙转着手里的茶杯,心不在焉地说着,“进来吧。”
得到她的许可,阿大立刻退到一边,放润玉进来。
润玉急急走到叶昙身边,捧起她的右手,才发现手上一片冰凉。他立刻将叶昙的右手包在手心,呵出阵阵热气想捂暖她的手。
叶昙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挣扎,最终还是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必了。”徒留润玉双手僵在空中。
“叶儿,旭凤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但是他好像觉得我在骗他。”她露出苦笑低下头说,“以前我拼凑出了你的身世,现在轮到你听我是怎么来的了。”
润玉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开心地问道,“好啊,你告诉我。”
“这一切还要从先帝、也就是你的祖父说起。
“他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我的父亲、你的父帝和你的叔父。他一直尽力培养这三个儿子没有半分偏心,但是身为天帝他始终要立太子的,于是他属意立嫡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为了给天界一个有力的支援,他和当时的鸟族族长约定,让废后成为内定的太子妃。一切都很顺利,天界只等着天魔大战后,我的父亲凯旋,就马上和鸟族联姻。但是你祖父终究没有等到,因为你的父帝为了当太子、当天帝,联合魔界给我的父亲设了埋伏,从此他下落不明。你的祖父别无他法只能立你的父帝为太子,你父帝又向废后示好骗得她下嫁,终于当上了天帝。”
润玉的笑容逐渐僵在了嘴角。
“其实我的父亲没有死,你叔父将他藏在了蛇山,想方设法让他活了下来。他甫一好转便满心欢喜地去找废后,说出真相希望她能跟自己走,但是废后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她早就走不了了,父亲于是黯然神伤回了蛇山。
“本来事情这样发展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偏偏你的父帝御驾亲征,受了重伤回来。废后为了救他跑到蛇山,求父亲给她玄穹之光。父亲耐不住她的哀求同意了,她开开心心地走了,父亲被她气急、伤急,居然吐出了心头血,溅在了我这株昙花身上……”
说完这些,叶昙侧头看向润玉,“其实我什么也不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润玉心痛地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不是的,你是岳父舍身相救的女儿,也是二位神上真心疼爱的女儿。你和他们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你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复存在了。就算他们真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夫君,我会永远爱你的。”
叶昙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骂道,“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吗?别做梦了!要不是因为你是应龙,我连半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你!你以为你璇玑宫那个破烂地方,是我这样养尊处优的人会去的?!我做了那么多事,还不是想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洒扫磨墨、端茶倒水,什么布星值夜、昼夜颠倒,这些在活命面前算的了什么?我还以为你有多高冷难搞,没想到不过两个月,你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也不枉我煞费苦心陪了你这么久。”
润玉惊讶地看着她,“叶儿……”
“叶什么叶,这个名字难听死了。早知道那个鲤儿是尾幼龙的话,我早就把他拐到蛇山圈养起来了。多好啊,别的花灵想都不敢想,我却可以养一条龙!等到他长大之后,心头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修为、美貌唾手可得。她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嫉妒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哈哈哈!”
润玉惊慌地看着叶昙,喘着粗气说道,“叶儿,你是在骗我,就是在骗我吧。我知道我昨天让你失望了,但是我会尽力弥补的。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真的好害怕……”
润玉紧抓着她的手臂,低头拼命地摇着头,“你不要这样子。”
叶昙狠下心再次推开他,取下脖子下的龙形玉佩和应龙逆鳞甩在他身上。
“你的破东西我还给你。九天雷霆决我也不要了,就当白送给你。你我聘礼未收、证婚已逝,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当你的夜神大殿,我做我的无名小卒。今后你我就是陌路!”
润玉呆呆地任叶昙将东西丢到他身上,看着她决绝地转身回了房间,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如梦初醒,追上去用力拍叶昙的房门,“叶儿,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你先开门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昙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见他还是不愿走,恶声恶气地吼道,“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了!听到没有,滚!”
身后拍门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叶昙捂住嘴巴不让哭声溢出来。
对不起,润玉。今后她要做的事,润玉不可能接受的,与其到时候他们互相残杀,不如早日死心的好。
润玉失魂落魄地出了叶昙的小院,他无视了欲言又止的阿大,静静地走远了。
叶儿,如果自己不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这番话必定让他伤心欲绝。看来叶儿心里想要做的事情,比他所想的更加严重和谋逆。她几乎是断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赞同,才会出此下策想逼他走。
看来他想的没错,那些旧部就是打定主意,想联合叶儿逼他的父帝下台,甚至想把叶儿拱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们势必要反目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不行,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冷静、冷静一点,一定能够想到办法的。当初水神提出了那么严苛的问题,他都想出对策来了,这次的难题不会阻碍他和叶儿的,让他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
另一边,旭凤虽然出了洛湘府,但是他脑海里总是不断回想着叶昙说的话。
她的话无异于,将他们一家虚假的亲情狠狠地撕碎,还不留情地踩上两脚。受之前历劫的影响,他很少有反驳叶昙的时候,上次杜佳那件事是她无意说漏了嘴,才让他抓了个把柄。但是这次,他觉得叶昙的话半真半假、似真似假、不明真假,他不信父帝是这样看他的,但是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出乎情理的猜测就是事实……这让他如何敢相信?
他常年在外征战,回天界的日子其实很少。但是每次回来,母神都迫不及待想要父帝立他为太子,难道母神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父帝的本性,才会让他凭借战功获得立为储君的机会?而父帝每次虚与委蛇、推三阻四,实际是因为根本不喜他,不愿意立他为太子?
该死的居然能和叶昙说的对得上号!那父帝下一步是不是也会继续削夺他的兵权,送他去忘川,然后他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被人遗忘了?他死了就死了,可母神怎么办。她关在毗娑牢狱里,等着自己去救她出来,没有将她救出来就算是死他也死得不安心。回去想办法,要怎么和父帝说,才能不得罪父帝的情况下,让母神得到最好的待遇。
几个人各自想着心里的事,不安且困烦地过了一日。
次日,药仙派人来请叶昙去药师宫。
叶昙转身看了一眼洛湘府的牌匾,对着这个住了许久的地方默默说了句告别,然后撑起了千机伞,一言不发走出了洛湘府。
酒仙看见她,又疑惑地看了看日头。
“今儿个太阳不大,为何少主要撑伞呢?”
蛛娘了然地说,“日头不盛,时间长了也是会晒黑的,撑把伞多好啊,下次我也撑伞出门。”
为何要撑伞?他们看不到,天上有一座水雾虹桥,一头连着她,一头连着璇玑宫。只有撑了伞,她才看不到,也就不会流泪了。
她昨日说的话,几乎句句扎在了润玉的心里。连她都觉得实在太过分了,但是不这样说、不狠狠地扎他一刀,他是不会知难而退的。父亲那样坚强的人,也会因为荼姚伤心伤神,足以见情爱对一个男人的打击之深。一时之痛也比日日煎熬要好吧。
药仙将叶昙迎了进去,对外放话说是琼华公主尚未痊愈需要静心修养,暂时住进了药师宫,由药仙亲自服侍。
“请少主先行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就和蛛娘说一声。她就住在少主的院子旁边,随叫随到。”
叶昙看了一眼堆起满脸笑容的蛛娘,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药仙又说道,“少主不必担心洛湘府,老臣已经给水神和风神修书一封,相信他们看过之后会明白,必不会再纠缠少主了。”
纠缠?
那是教她修行的师父、养她长大的娘亲,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算了,前路尚未可知,早一日撇清关系说不定是件好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