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昙和润玉走出小院,重新来到前厅,却发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前厅,此刻却只寥寥数人。
“我们还没到呢,这么快就开席了吗?”
她招来一旁伺候的仙侍问道,“人都去哪儿了?我爹娘怎么也不见了?”
仙侍回答,“禀少神,方才有一位名唤簌离的客人拜访,神上前去接见。在场水君及亲眷听说之后,便也纷纷跟着去了。”
润玉和叶昙对视一眼,暗自惊呼不妙。
簌离神情哀切地对说道,“小人多谢水神神上救命之恩。若非神上相救,只怕簌离早已命丧当场,再无今日报仇之可能,千恩万德感激不尽。”
“不必。”洛霖扶起她,“当初是小女无意发现太湖有异,通知我速速赶赴,这才及时救下公主,救命之恩洛霖愧不敢领受。”
簌离喜愁掺半地回答,“不想原来是胧夜公主。”
“小女行善事从不留名,却叫我出面承担,我心实在有愧。”
在一侧观察了洛霖和簌离许久的钱塘水君,侧首看了看古井无波的湖平,也不知道要不要站出来说些什么。
湖平轻轻答道,“当年事当年毕,父王何须插手。”
更何况,救簌离的是胧夜公主和水神,她生的儿子已是当今天帝,不管得罪哪一个,钱塘势必不会讨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钱塘水君低叹一句,“也就你这么大度。”
“孩儿还记得,太湖当初可是一个活物都没有了。死他们一群人,总好过连累咱们受罪。”
“也对。既然没什么话要说,那我们就别凑这个热闹了,都回去吧。”
叶昙和润玉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返回的钱塘一行人。他们行了一礼,然后沿着二人来时的路回去了。
——这么淡定,难道意外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围观热闹的人看到他们两个来了,各自让开一条路。多亏如此,叶昙一眼就看到了和洛霖说话的簌离。
她因何而来、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这三个问题立刻从叶昙脑海中浮起。
但直觉很快告诉她,簌离不是来感谢什么恩德的——她看向了身旁薄唇紧闭、一言不发的润玉——而是为了看他一眼,不然她不会特意挑这个时候拜访洛湘府。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根本没有资格见到天帝润玉。
见到二人到来,簌离看着尤为开心。
“润……”她立刻改口道,“陛下原来也在这里。小人在九霄云殿来不及道谢,正好借此机会……”
润玉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不冷不热地回道,“□□有常,自有因果。仅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怀。”
他单方面把簌离的欣喜视为感激伸冤,阻了她后面想说的所有话语,只因他已不想再听这个人说哪怕一句话。
“干娘、干娘!”
彦佑的呼喊声从前面传来。
他看到洛湘府大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拉住簌离焦急地劝道,“干娘,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一声不知会便来到这里?”他环视一周悄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们。”
“我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胧夜公主……”
叶昙被众目睽睽点名,只能站出来说道,“我曾在一……数万年前到访太湖,和簌离公主有过几面之缘。今日虽与彼时大不相同,但若簌离公主思乡心切,欲回太湖小住几日……志泽,”
志泽出列,恭敬地行一礼,“小仙在。”
她向簌离介绍道,“此乃现任太湖水君,为陛下打理太湖封地已久。”又谆谆吩咐志泽,“你与簌离公主同为太湖中人,不敬要求还请诸多体谅。”
“小仙谨遵胧夜公主旨意。”志泽然后对簌离说道,“小仙蒙陛下和胧夜公主错爱,恬居太湖水君之位,若能得簌离公主相助,小仙万分感谢。”
簌离谨慎地一躬,“水君有礼。”
叶昙又佯装感慨地说着,“簌离公主早年波折坎坷,但如今沉冤昭雪、大白天下,还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义子承欢膝下,叶昙心里实在为公主高兴。往事如烟,公主当向前看,旧事亦无需再记、再提。”
簌离面色苍白,“小人……明白了。天界有天帝陛下和胧夜公主,定能开创万世盛业、重建三千威仪。”
“借簌离公主吉言。”
她抓住彦佑的手臂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洛湘府似有宴会,小人便不过多打扰,就此告辞!”
“公主慢走。”
叶昙目送簌离和彦佑离去。
洛霖和临秀招呼着其余人等入内,大门口一下子空旷起来。
“润玉,”她悄声说道,“她是来见你的。”
润玉微低下头,抚上叶昙的肩膀避而不谈。
“我们也早些进去吧,不然宴会可不能准时开席。”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实际却并非如此。
叶昙看着他来者不拒,陪酒、敬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腹,原本酒量就不深的他很快便醉了。
勉力撑到宴席散场,洛霖看着润玉不由有些头大。
“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为何还要拼命喝?”
“他想喝就让他喝,心里的闷气总得发泄出去才好。”
“罢了罢了,反正今后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想醉就痛痛快快醉一场吧。”
叶昙说道,“等会儿我送他回去,顺便再劝劝他。”
“也好。”
璇玑宫。
叶昙把润玉交给戌三、戌四,他们迅速为润玉打理好一切,然后静静退下准备醒酒汤的材料。
“润玉、润玉,睡着了吗?”
“没有。”润玉呢喃道,边说着还边到处摸叶昙的手,“你别走。”
“你喝醉了。乖乖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喝醒酒汤,便不会头疼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好”,却不由露出银白色的大龙尾。
叶昙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尾巴问道,“……我真的很好奇,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润玉委屈地回答,“我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有,你尾巴是自己想出来透透气?”
“龙族身心放松的时候,也会露出尾巴。”
对此她真的无话可说,“……不说这个。时辰晚了,好好睡一觉。”
“娘子别走。”
“我不走。”
可能是她在这方面的信誉不太好,润玉眯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地看了又看。
这时,门外忽然有响动声。
叶昙挣脱润玉的手安抚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还会回来吗?”
“会。”
片刻之后,[叶昙]顺着月色暗无声息走回床边,微笑着合衣躺在润玉身边。
“你看,我没走。”
润玉终于放下心来,“还是娘子心疼我。”
“赶紧睡觉,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好。”
说完就将叶昙拉进被子里,揽着她缓缓入梦。
夜色渐深,天上一轮明月将叶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时逢她走到御花园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灵力在此盘旋,转头张望便瞧见了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她抬手一顿,蝴蝶振振翅膀落于她的指尖。
叶昙关切地问道,“洗凡池走一遭,身体还吃得消吗?”
蝴蝶扇动蝶翼,用密音回话道,“如今我的灵力都是正统修炼,虽经洗凡池洗去了一大半,倒还能维持这副模样。可少主看着心情不大好,沅缃可否为少主分忧?”
叶昙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事……不对,准确地说我事多得已经没精力去想别的了。”
沅缃犹豫着询问道,“是否和陛下有关?”
她长舒一口气,“我不知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心烦什么事。
蝴蝶从叶昙的指尖飞起,“沅缃还有些灵力,不如在此为少主起舞一曲,为少主纾解忧愁。”
“也好。”
于是空荡的御花园中,闪现一名身姿朦胧薄纱覆面的女子。她前后旋转跃跳着,就算是对舞艺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段极其优美的舞蹈。
白衡走到附近,看见有人在御花园中翩翩起舞,他第一反应是——难道叶昙大晚上闲着没事,又来这里作幺蛾子?
待凑近了看才发现跳舞之人并非是她,因为叶昙本人正大大方方地坐在凉亭中,饶有兴致地托腮赏舞。他放下心看向跳舞之人,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吓个半死。
“……天妃娘娘?!”
沅缃听到他小声惊呼,立刻化作一阵轻烟消失在原地。白衡诧异地走过来寻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当然找不到人,因为沅缃已经悄悄变回真身,飞到最近的一株花草丛下,静静地看着这二人。
好好的舞蹈正欣赏着,却被人扫兴打断,叶昙连连啧啧嫌弃。
“世子深夜不睡觉跑到御花园来,莫非还想偶遇那夜的仙子吗?”
白衡气急回道,“别乱说。”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急什么,我又没说别的。再说,你的事别人还说不得了?”
“我哪里敢,胧夜公主!”
叶昙此刻没了心情,又想着明日还有数不清的公务需要处理,还是早点回去养精蓄锐得好。
“世子慢慢赏月,小神乏了恕不奉陪。”
白衡在她经过之时伸手阻拦。
“你和天妃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我现在真的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在幕后做局。”
“我做局?”叶昙偏头问道,“那你说,我布了什么局?”
白衡言之凿凿地说道,“你和水神风神非亲非故,却能稳坐水神之女的位置。你和陛下相识不过三月,便让他为你立下天道之誓。飞升天界尚逾短短数月,即历雷劫成法神。满打满算尚不及一年,天帝天后便换了波人……”
叶昙笑着补充一句,“从一个平平无奇的仙侍,扶摇直上与天帝并肩,假以时日执掌天后凤印。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你也知道呀。”
“我为什么不知道?你脸上不是写满了这些心里话嘛。”
“你就不想解释解释?”
“没必要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叶昙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臭不要脸赖上水神风神,用美人计迷惑润玉,打交情牌离间旭凤,使尽一切计谋让他们逼宫夺位,然后心安理得享受荣华富贵。”她双手一摊,“可即便你窥知了这些真相,又能把我怎么样?白衡世子。”
白衡气愤地一指指向她,“你就不怕我向所有人揭发真相!?”
“你去呀。”
叶昙双手抱胸,虚衍扇在掌间若隐若现。
“就看一个半路而出的青丘世子,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胧夜公主,天界的人更相信谁。”
“你!”
“我什么我?我是说过你很聪明,但天底下不止你一人聪明。远的不说,那废帝总比你聪明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他在我的天牢生不如死、悔不当初。你要是不尽早学会识时务,他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念在相识一场,我就丑话说在前头——当好你的青丘世子,别的不需要你来操心,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留情。”
白衡愠怒地说道,“你要挟我?你以为我会吃这一套。”
“你不吃,你父王会吃的,你妹妹也会。”
此时,一柄长棍悄无声息抵住了白衡的后背心。
修魄阴森森地在他耳边吹着冷气,“不吃主人那套,不如吃我一棍。”
他紧握圆棍用力向前一顶,顶得白衡一个趔趄。
“想知道万箭穿心是什么滋味吗?”
前有叶昙的虚衍扇,后有修魄的长圆棍,白衡只能暂时服软示弱。
“……我明白了。”
叶昙慢悠悠地收回折扇,好心地提醒道,“今夜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和其他人。”
“好。”
修魄便收起长棍,跟在离去的叶昙身后,还不忘给白衡一个恶作剧的表情,白衡气得快要怒发冲冠。
蝴蝶于草丛当中慢慢飞出,停在了修魄肩头。
他面露欣喜,“你到这里来了?难怪我找你好久都没找到。”
蝴蝶无声地扇扇翅膀。
“没关系,我总归找到你了。”
叶昙看着一人一蝶的互动,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白天,”修魄简短答道,“我在南天门和破军唠嗑,突然看见一个人冲过来跳进了洗凡池,便去看看发生什么事。结果人没看到,这只蝴蝶却飞了出来。它当时绕着我转了许久,然后落在我的头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想着把它带来给主人看看。”
叶昙轻笑,“她在说她很喜欢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她之前经历过很多事,辗转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头,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我会的。”
翌日早晨。
凰女费力起了个大早,才赶着见到吃完早饭、准备出门上值的叶昙。
“师侄,你现在权利大得很,能让我去见荼姚吗?”
叶昙无声叹息,“师叔,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荼姚?你们不是早就势同水火吗。”
凰女讪讪地回道,“师叔老了嘛,这人见一次少一次的,有机会尽量见见省得以后挂念。”
对此她也只能应允,“那好吧。今日会有监察使去临渊台审问荼姚,你在他们离开之后看准时机进去,但要速战速决不能久留。”
“知道了,就知道师侄最靠谱。”
凰女松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慎行司。
叶昙处理好眼前的公文之后,就着人让太巳仙人在紫方云宫门口等候。
“……顺便叫上旭凤或者穗禾。”
唐凡问道,“敢问神上想在紫方云宫做什么?”
“清理东西。”
曲灵从卷宗中抬起头惊呼道,“神上这么快就搬进紫方云宫吗?”
叶昙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她,“谁说我要搬进去了?我放着好好的景晏宫不住,去住那个能闪瞎人眼的紫方云宫?”
回想一下记忆中那金光闪闪的紫方云宫,众人沉默了一瞬,然后唐凡又问道,“那神上是去清理什么东西?”
“当然是废后四处搜集来的宝贝。”叶昙敲着桌子笑道,“与其让那些宝贝无人清理、沾惹尘灰,不如给我借花献佛、笼络人心。”
——听不懂什么意思。
“……神上英明。”
“曲灵跟我走,其余人继续做事。”
“是!”
叶昙领着曲灵赶到紫方云宫时,太巳仙人已在此静候许久。方才刚说上几句话,旭凤和穗禾也一同来了。
旭凤不满地问道,“你又打算做什么?”
她朝太巳仙人一点头,示意他来解释。
太巳仙人道清原委之后问道,“火神殿下,不如一道入内?”
穗禾也顺势帮着腔,“表哥,穗禾也不知实情如太巳仙人所言,还是说那些摆设只是姨母……搜集而来。”
她说得委婉,但旭凤哪里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想起那些东西,旭凤头痛地说道,“那你就和太巳仙人进去看看,把事实弄个水落石出。是别人的东西,就去还给别人。不是别人的,就……”他瞥了一眼叶昙,“搬到栖梧宫,好腾出空地方。”
这话惹得叶昙瞪了旭凤一眼,不过她也没解释什么。
穗禾便对太巳仙人说道,“仙人,我们进去吧。”
“好的。”
叶昙率先走了进去,感应到她的灵力,结界逐渐消失于无形。她撇下这一群整理旧物的人,径直步向刻下法阵的宫殿中心处。右手凝起一股灵力挥出,眨眼间法阵便被彻底收回,再无一丝痕迹。
她转头吩咐曲灵,“这些东西作为证物送回慎行司好生保管、登记造册,不日我即有大用。若有不知来历摆设,需要原先在此侍奉的仙侍来确认,你就去和禹严说一声,他会放人出来的。”
“是!”
“去吧。”
曲灵走后,叶昙环顾四周,似是要将这里的样貌都好好记下。
“你在看什么?”旭凤默默走到她旁边,“不喜欢的话,今后还不是随你布置。”
叶昙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润玉刚来天界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心生些好奇罢了。”
“早前的旧物都被母神收拾干净,你找不到的。”
“我也没想着,硬要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出来给他看。再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狼狈的,可怜的,开心的,期待的……她见过他所有的神情。
旭凤:???
“我竟不知你原来上过天界?”
“没有,我哪里有这个本事。”
“那你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