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
洛霖和临秀坐在石凳上小声议论着。
“润玉何时来的,我们怎么都没发现?”
“他若想要来,有的是办法来。我们又不住在这间小院里,当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
“是这个理,但你说润玉怎么和小昙睡在一张床上,难道是他想起了什么?”
“我看着不像。润玉从前可从没有被我们这么轻易地抓住过。”
“也是。”
“难道,”临秀忽然福至心灵,“他早就对小昙……”
洛霖犹豫着答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先不要乱猜,等他们出来,我们再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好。”
没多久,润玉和叶昙纷纷走出了房门,朝着洛霖和临秀走来。
不待洛霖主动发问,润玉便先行跪在他二人面前。这一行为让几人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润玉在此向二位神上请罪。”
“陛下快快请起。我夫妇二人何曾受得起陛下的跪拜?”
嘴上这么说着,洛霖却未动分毫,临秀也没有出半点声。
润玉仍旧跪倒在地,“润玉未得神上许可,便私自对叶儿暗生情愫无法自拔,请神上宽恕润玉瞒报之罪。”
“仅是如此吗?方才我看到的,可不止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他又咬紧嘴唇说道,“此乃其一。其二便是,润玉未与叶儿成婚便同床共枕,虽并无实际发生什么……”
临秀生气地用力地拍了拍石桌,牢固的石桌硬是被她拍动了几下。
“并无实际发生?!亏你说得出口。要是你没有心虚,你会跪在这里求我们谅解?”
“润玉不是这个意思……”
叶昙站在后面看着她爹娘一唱一和演着戏,几个来回就把润玉逼得哑口无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润玉身前,彻底阻断了双方的视线。
“爹、娘,你们不要再逼润玉了,他现在真的不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他还没有成长到,可以自如应付您们二位的地步呀。
临秀明白她的意思,轻咳两声问道,“那你认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昨晚的的确确没发生什么事,您二位完全可以放心。至于润玉,”
她转身俯视着他,阳光从叶昙身后照射下来,叫润玉看不清她的一丝表情。
“……到时候回璇玑宫听讲学了。”
叶昙没有记起她昨晚上做了什么事,只能暂且认为是润玉放心不下她,于是摸黑找来了洛湘府,然后犯困(?)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今早来不及回去被她娘发现,为了不牵连她才把这件事揽到他的身上。
她猜中了大部分事实,可是润玉看来不是如此。
在他的记忆里,他早就和叶儿两情相悦,虽然一直没有公开,但他们真的非常亲密无间,只差一个仪式昭告天下。而叶昙因为他方才仓皇来不及准备,误以为他不是真心喜欢,于是用几句话将他们的过往全部抹去!
“就这样,”她简短下了结论,“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
洛霖和临秀适时起身。这次他们又切实体验了一把‘恶毒双亲棒打鸳鸯’的戏码,玩够了也该散场了。
叶昙想去扶润玉站起来,但润玉坚决不肯。
“神上,润玉怎么做,您才相信我对叶儿出自真心?”
洛霖头也没回地直视前方,“我曾经亲眼见过,一男子对心爱之人立下天道之誓——今生只爱她一人、只娶她一妻、只同她有后。润玉……不,陛下觉得您的心意能与之相比吗?”
润玉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将这孩子带大,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一世。”他又说道,“所觅郎君不求声名显赫、富贵无边,只愿他二人两心相惜、白头偕老。”
说完,洛霖便与临秀离开了小院。
叶昙好不容易才将润玉扶起,“我爹也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早返回璇玑宫吧。”
“叶儿,”润玉拉住叶昙的衣角,“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她微一愣神,然后也笑着回答,“我也喜欢你。我们走吧。”
掌心的风神令一动,小院里再无人影踪迹。
把润玉交给耐心等候的杜宏之后,叶昙又去七政殿批复奏折。
一上午的讲学,润玉根本没听进一丝一毫,满脑子想的都是水神说的那个天道之誓。
挨到讲学结束之后,他呢喃问道,“杜宏,你知道天道之誓吗?”
杜宏答道,“当然听说过,简直如雷贯耳。”立誓的人还是陛下您呢。
“你觉得,一个人要到何种程度才会发这种誓言?”
“大概就是,”杜宏遥望着七政殿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里面那个辛勤工作的人影,“爱到极致,连片刻分离都忍受不了,只想永远永远呆在心爱人身边。陛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润玉惆怅地说道,“有件事我没做得好。”
“小人还没问,陛下昨夜去了哪儿?是否和方才的问题有关。”
“昨夜叶儿回家,我就去她家接她回璇玑宫。但是她喝醉了不方便走动,我又不想独自回来,只能和她睡在一起。今天早上不慎被她爹娘发现,我想表明心迹却不知从何开始,平白得了一顿痛心指责。”
——水神、风神这么勇吗?看不出来呀。
“……您是指水神吧?”
“除了水神,还能有谁?偏巧他是叶儿的爹,还曾救过我一命,我简直无力招架。”
——怎么办好想笑,憋住憋住。
杜宏努力平静地说道,“其实这也不能怪水神,他好不容易才寻得女儿归家,总是要宝贝一些的。陛下莫非是被水神恫吓,望而生畏渐生退意了?”
润玉哀怨地叹息一声。
——不是吧,说中了?!
“您别轻易放弃呀。想想公主为您付出了多少,难不成一个水神就让陛下退却了?”
“我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润玉瞪了杜宏一眼,“我说我要放弃了吗?”
“小人多嘴。”但他又说道,“陛下不知公主美名在外,所到之处遍地狂雀浪蝶呢。”
润玉琢磨着这句话不对味,“什么叫狂雀浪蝶?不是狂蜂浪蝶吗?”
“……这是陛下的原话。”
好吧,又把问题丢给他了。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向水神证明我真的喜欢叶儿,他才会同意我和叶儿在一起?”
“陛下……”
其实杜宏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叶昙早已三令五申,不许璇玑宫任何人泄露她和润玉的事情,说是怕会吓着年幼单纯的润玉,但是杜宏觉得也许是时候将所有事一一坦明。他准备开口,却被忽然进来的戌三打断了。
“陛下该休息一会儿,再进行接下来的课业。”
润玉点点头,“好。”
他把书本盖回去,然后起身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戌三给两人递上新沏的茶水,小声对杜宏说道,“公主十分关心陛下和大人,特命小人贴身伺候二位。”
杜宏诧异地看向了戌三,而戌三朝他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杜宏明白了,戌三这是在委婉提醒他,不要违抗叶昙的命令。
“……小人明白了。”
“二位继续。”
戌三收走凉彻的茶杯,又给了一个‘务必小心’的眼神。杜宏只能收回满腔肺腑之言,将话题扯回课业。
是夜。
叶昙处理大部分公文,走出七政殿准备回客房休息,余光却无意中瞥见凉亭里似是坐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她暗自腹诽谁这么无聊,大晚上的不去睡觉,还坐在凉亭里发呆,就不怕会生病受凉吗?出于好奇,她决定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待她越走越近,那个人影听到了脚步声,同时转过头看向她。
“润玉?”叶昙上下打量着他,疑惑地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去歇息?”
润玉答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刚走到这附近,无意中发现这里能看到你,所以我就一直坐在这里。”
她转身向后望去,果然发现这个角度能够看进七政殿。刚才她还在处理奏折,殿里灯火通明,将她映照得一览无余。
“这样啊,”叶昙坐到润玉身边,体贴地说道,“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为什么?”
润玉闷闷回答,“我没有。”
“没有?那是谁平时顿顿能吃三大碗饭,今日却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筷著?”
“……是我。”
叶昙笑道,“你这样怎么说服我,你真的没事?”
润玉不说话了。
她又说,“让我猜猜,是不是今天我爹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让你白日、夜里寝食难安,以至于这个时辰还在外游荡?”
面对叶昙,润玉忍不住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我是真心喜欢叶儿,但是你爹好像一点儿都不相信。我想了一整天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说动他同意我们在一起。那个天道之誓好像很厉害,可我却听都没有听过,我该要如何证明我的心意?”
叶昙摸上润玉的手臂安慰道,“你不用这么心急。我了解我爹,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就算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润玉握住叶昙的手说道,“我想起来一些回忆了。虽然仅是些片段,但我能感受得到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叶儿你至今未嫁,绝不是因为你对夫郎的要求太高,而是因为……因为你爹迟迟不肯对我们松口吧?我真是太没用了,一拖再拖如今我们都已一万八千岁。”
——天哪,他彻底想歪了。
叶昙赶紧说明情况,“不是、不是的!”
“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如果我以前真的像杜宏说的那般了不起,如何会让你孤身至今?我们明明……明明都那么亲近了。”
“啊?”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我被你绕糊涂了,你先说说你想起了哪些回忆。”
润玉飞快瞥了她一眼。
“你忘记了。昨夜你喝醉了,然后你亲了我一下。”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起了一些……像是你亲我这种回忆片段。”
叶昙恍然大悟,“我亲了你,你就想起了类似的回忆。”
——难道重现情景能让润玉迅速恢复从前的记忆吗?
他又支支吾吾地说道,“凉亭也在回忆里。”
“凉亭?”
叶昙陷入了沉思。御花园有凉亭,璇玑宫、景晏宫、洛湘府也有,润玉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凉亭、哪一次亲吻?
她好奇地问道,“你详细说说呗?”
殊不知,润玉听到这句话,顿时黑了半张脸。
“叶儿你不记得了吗?”
叶昙直觉战略后仰,“天界很大的,凉亭处处都有,我怎么知道你想起的是哪个凉亭?”
“哪有那么多凉亭,分明就是这里!”
润玉将她拉到身前,然后向后一躺,连带着让叶昙伏在他身上。然后按下她的头,一连让她亲了自己脸颊三次。
“就是这样!”
叶昙双手撑在润玉胸口,看着身下生气的这人,想起了那还是他们指使暮辞刺杀鸟族代族长隐雀那件事。
“我想起来了,”她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你记起的是那一段。”
“哼哼!不然还是哪一段呢?”
——这就不好说了。
她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
“快说说!”
润玉别过脸答道,“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啧啧,这样纯情害羞的润玉真是少见。以前他可是只要摸到半点机会,就按捺不住直接扑倒她的。
“好。”
叶昙坐起来,期待地看着他。
润玉轻咳两下,此地无银三遍两解释道,“那时你喝醉了神志不清,我扶你到一个凉亭里休息。然后你说了我许多坏话,我们打闹玩笑着就亲上了。”
——???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这回事?”叶昙震惊了,“你骗我吧。”
“才没有!”
看着润玉笃定的表情,她泛起了嘀咕。不会吧,她真的忘记了有过这事?
“你要是不信,我就演示给你看。”
“你现在就演示。”
于是润玉又离她近了些。先是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食指在她耳后摩挲,接下来歪头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唇齿交融,呼吸互抵,肌肤相亲。
直到这个吻结束,叶昙还处于震惊中没有回过神。
润玉小声说道,“叶儿?”
“啊?啊。”
叶昙眨眨眼睛,努力在记忆里寻找着,却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的片段。但是润玉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那就只可能真的是她喝醉了完全不记得。
“……好像有点印象。”
润玉开心地回道,“我说了没骗你吧。”
“嗯嗯,没骗。”
他们还没有分开,彼此距离靠得如此近,脸上一点点细微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对你爹娘比我更熟悉,可以告诉我要如何做才能打动你爹娘吗?”
叶昙勾起了嘴角,“我说了你不用担心。因为这些事你已经做过了,只是还没有记起而已。”
“我不信。”
她后退了些,抬起手放在了润玉的胸口用力一按。
“那我也演示给你看。”
一股神奇的悸动从心里逐渐向外蔓延,润玉吃惊地感受着这种莫名的温柔,原来的焦躁情绪也渐渐趋于平和。
“这是怎么回事?”
叶昙却含笑答道,“现在信了吧。”
“信了!你快告诉我这是如何发生的?”
“你和我连上了同心结,所以你会对我的触碰有反应。”却没有把生死共命这个作用说出来。
润玉欣喜地说道,“同心结,是不是比天道之誓更厉害?”
“……是的。”各种意义上都是。
“那白天的时候你怎么替我不说出来?”
叶昙敛了笑容,斜眼瞅他。
“你说自己会处理好的,我相信你才没有把话说明白。哪知你对着我爹娘手忙脚乱,我看不下去只能把你赶紧带走。怎么,现在是怨我没帮你说话?”
润玉连忙解释,“不是。分明是我准备不够充分,才会一时慌了神,辜负了叶儿的信任。”
“这话是真心的吗?”
“是是是,绝对真心!”
他开心地将叶昙揽在怀里,心里充满难以言表的巨大幸福。
叶昙拍着润玉的背脊,“傻瓜,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了。”
下一刻他却忽然问道,“五万四千年是什么意思?”
“什么?”
“刚才你摸我胸口的时候,我的脑袋里蹦出了这句话。这又代表什么?”
叶昙瞳仁蓦然收缩。
在润玉看不到的身后,她闭上满是忧伤的双眼。
——五万四千年。
这合该是她的天命仙寿。和她估计的十万岁,只得一半。
在没有通过同心结连接润玉八十五万岁仙寿之前,她原来只能活这么久。
难怪润玉那个时候迟钝了数息,不想是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寿数,却一直隐瞒至今。
其实他主动说出来,叶昙也能接受。她终究是个花灵,自己什么状态心里有数。
但润玉一点反应也没有,想的也许是反正同心结都连接上了,他们必然共享仙寿。说不说都差不多,那就干脆不要说了。
“没什么。”叶昙勉强笑了笑,“给你提个醒。”
“提醒我什么?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她努力解释道,“当然。我们四千岁的时候认识的,到我五万四千岁时,我们都认识整整五万年了,自是要好好庆祝一下。你说呢?”
润玉坦然接受了这个解释。
“有道理,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时刻呢?”
“那就好。”
在凉亭呆了这么久,叶昙催促润玉回寝殿。
“你该回去睡觉了。”
润玉仍旧维持这个相拥的姿态,“我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这样和叶儿在一起。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不管你爹如何诘难,我都不会退缩。我向你发誓:今年或者明年,我一定给你一个隆重浩大的婚典,让六界都知道你嫁给我为妻。”
这话刚说完,叶昙便感受到了一条红线从润玉身上蹿出,直直飞到她的手心。法神的金瞳一开,她看到了红线上润玉铮铮誓言。
“……我收到了。”
然后她亲手将这些誓词一一抹去,红线随即消散在冰雾之中,等同这个誓言从未发生过。
叶昙头埋在润玉怀里,没有把刚才做的事说出来。润玉没记起来,可是她没敢忘,她的孝期还没过,她要做的事还没做呢。
日子慢慢过着,这一日修魄带来了终于修成人形的沅缃。
“参见少主。”
叶昙放下手里的奏折,欣慰地说道,“你总算好了。”
“谢少主挂心,沅缃一切无碍。”
“看着你顺利化形,我就放心了。”
“沅缃定不负少主所望,办好少主吩咐的事。”
她坚定地看着叶昙,眼神炯炯有光,那代表着重获新生、对未来的无限期望。
叶昙着重打量着沅缃的脸蛋,试图从她脸上寻找从前的痕迹。
沅缃补充道,“我幻化人形的时候,特意在容貌上做了改动,没有完全化成从前的样子。天界的人看我可能只是觉得我有些面熟,但应该猜不到我就是那位天妃。”
“那就好,”叶昙赞叹地说道,“还是你最让我省心。”
“谢少主夸奖。”
她又说道,“我承诺过你的事必定兑现。知道你们今日会来,我便已传召太巳仙人,算算脚程他很快就到了。修魄快到我这里来,别和沅缃站在一起,搞得我们串通一气似的。”
修魄摸摸鼻子回道,“主人,咱们是不是一伙的,别人还看不出来吗?”
“所以说你不懂。面子上的工夫还是要做足的,别人想不想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好吧。”
他站到叶昙身边没多久,太巳仙人刚好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