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
天才刚微亮,叶昙便已从不甚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她侧身看着仍旧熟睡的润玉,本想捉弄他一番,却怕他昨晚的气还没有全消,又一早被惊醒,气上加气愈加不可收拾,遂歇了这股心思。
不过昨夜润玉既然肯让她睡在这里,就表明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生气,只要问清楚他在气什么,对症下药即可。
回想昨晚上天帝异乎寻常的反应,叶昙决定早点回景晏宫,若是天帝派人召唤,她也能及时出现。
她小心地掀开被子拿起枕边的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了出去。
这个时候,戌三、戌四应该还没有起床,那她怎么留口信呢?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戌四忽然从水榭那边走了过来。他猛然看见叶昙,也是惊了一跳。
“公主?”
“小声点!”
戌四捂住嘴巴悄声问道,“时辰还早呢,公主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叶昙答道,“我怕会有事,就早些回景晏宫。润玉还没醒,你守在这里等着伺候。”
“是。”
临走了她又叮嘱一句,“润玉他最近心情不太好,若早上起来发了脾气,你自己当心点。”
“……是!”
昨晚殿下回来之后,就把三哥和他一起赶出了寝殿,说想一个人呆会儿。他们哥俩寻思着,殿下约莫是和公主闹脾气了。不过应该不需要他们担心,公主人都来了,殿下还会有什么气?他压根不担心。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叶昙根本没有把润玉哄好,现在他得独自面对润玉的怒火。
——呜呜呜,他就是只可怜的小勾勾,一个两个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回到景晏宫,叶昙刚把这身浅绿色的衣裙换下,门外便响起了修魄的声音。
“主人,天帝刚才派了仙侍来,要你早些去九霄云殿议事。但具体要议什么事,仙侍并没有说明。”
她看着天色,直接朝天翻了个白眼。
“现在刚过辰时!天帝发什么疯,竟然要我这么早就去九霄云殿。他晚上都不用睡觉吗?”
“这个嘛,”修魄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叶昙愤愤地将衣裙摔在床上,“我看他是故意针对我,让我不好过!”
“就是就是。”
过了一会儿,她的怒意渐渐降下来,理智回归开始分析起天帝的反应。
她昨夜听御殿将军所言,就莫名感到一股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却不能第一时间指出来。
综合今晨天帝的举动,她觉得天帝应该看出了某些内幕,而这些内幕是刚好是她不知道的,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召她议事。
不过天帝既然把她也找过去,就表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只要出席今早的朝会,天帝就会把他隐瞒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他们这些人。
但是在此之前,她得先问一问暮辞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暮辞闪现至寝殿,单膝跪于叶昙身后。
“参见尊上。”
叶昙转身看向他,“昨夜在御花园,你没背着我做了什么别的事吧?”
“回禀尊上,小人未行任何隐瞒之事。”
“是吗?”
暮辞低着头答道,“射出暗箭、假意打斗、迅速遁离,小人一切按照尊上的指示行事。”
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上次那个鸟族代族长的事就是他做的。这次和上次的流程一模一样,应当会达到尊上预期的效果才是。难道事情出了差错?
“听说天帝看见那支暗箭,神色立刻大变,之后便马上离开。你认为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恍然一愣,然后闭上眼睛沉痛地回答,“那些暗箭全都是小人依循灭灵箭样式所制。天帝可能认为那些暗箭是灭灵箭,真的有忘川族人潜入了天界,意图杀害天界太子或者天帝。”
——记起来了。
忘川族人的骨头可炼制灭灵箭,被此箭射中者当场灰飞烟灭。天帝一定以为有人欲加害于他和润玉,所以才如临大敌。
“原来如此。”叶昙说道,“天帝曾经上过前线,自是知道你们灭灵箭的威力。而且据闻忘川族已族灭,突然蹦出一个会制造这种样式暗箭之人,他觉得说不定是忘川族遗孤在报复,于是慌了。”
暮辞仍旧低头,也不答话。
她蹲下身,逼暮辞看着她。
“怎么,怕我把你献给天帝吗?”
天帝知道天界混入了忘川族人,不管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还是谋求这灭灵箭的效用,他掘地三尺都要将这个人找出来。这一点,暮辞心知肚明。
“小人……但凭尊上派遣。”
——说得好听,你脸上就不要露出这种慷慨就义的表情呀。
叶昙笑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给你重塑肉身、放你自由,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弃车保帅。”万一这人受不住刑讯把她供出来,她连办法都没得想。
暮辞悄然舒出一口气,“是。”
“但我这景晏宫你是呆不下去了,换个地方藏着吧。”
“天界何处还能容下小人?”
她慢慢地站起,轻拍暮辞的肩头,“自然是个好地方。”
九霄云殿。
叶昙到的时候,这里没有一个人在。
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不受任何一人打扰,仔细端详这空旷的九霄云殿。
不知是不是在陈国的王宫呆久了,她觉得这九霄云殿……也就那样儿。
就算名字大气、响亮一些,也只是一个供天帝和朝臣议政之处。就连最上面那金碧辉煌的帝座,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交椅。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沉迷于权势、地位、名声?他们不知道,是把双刃剑,能推动人奋力前进,也能够使人步入深渊吗?
还是说他们知道,但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权势、地位、名声就是他们毕生所求,那些父子、兄弟、夫妻之情,只是手里翻云覆雨的棋子。
——本末倒置至极。
真想让他们体会体会,什么叫做跌入万丈深渊、永世都不得翻身的苦楚。
没多久,殿上传来了走动的脚步声。
“参见法神殿下。”
叶昙回身弯眼一笑,“原来是代族长。许久不见,您可还安好?”
隐雀拱手说道,“劳殿下惦念,小神一切如常。殿下近来可好?”
她振振衣袖甩于身后,“我嘛,还是老样子。”
“如此甚好。”
客套完了,叶昙便问道,“代族长可知,陛下为何清晨召我等议事?”
“小神……不知。”
她苦恼地答道,“我猜应当事关昨夜的刺客。也不知道那个刺客图什么,竟然把火神好好的庆功宴搅成这副模样。换做是我,晚上气得都会睡不着觉。”
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插进了一句话。
“让你失望了。我昨晚上睡得还行,也没有很生气。”
叶昙挑挑眉,茶言茶语张口即来。
“你怎么这么说,我还不是因为关心你。若是你连觉都睡不安稳,白天怎么有精神搜寻刺客踪迹?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你可难辞其咎。”
这句话,旭凤毫无招架之力。
还是他身边的穗禾解围道,“表哥当然知道,法神殿下的关心乃情真意切。只是此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处理,不如稍宽心思、从长计议。”
旭凤立刻接道,“就是就是!”
——就是你个大头鬼。
叶昙意义不明地哼哼两声,“你能体会我的苦心,便再好不过了。”
“好、好!”
应付完她之后,旭凤对穗禾露出一个苦笑,大意是‘难为你了’。
穗禾浅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放心太早了,以后还有的你受。
不多时,洛霖、临秀和琉璃也来了。
众人尚在寒暄着,天帝忽然严肃至极地从殿外走来。
“众卿平身。”
太微坐在帝位上俯视殿下,发现他下令传召的人几乎都到齐了,除了璇玑宫离得较远的润玉。
“本座清晨召集诸卿,是有大事要议。”
旭凤上前问道,“父帝可是询问昨夜刺客之事?”
“正是。御殿将军上报,御花园内只寻得此暗箭一支,尚未觅得刺客踪迹。”
“请父帝宽限几日,儿臣定当将此刺客捉获,还天界及众仙安宁。”
太微叹出一口气,“若此事能轻易解决,本座便不会召诸卿前来朝会。”
“还请父帝明示。”
他一抬手,一名仙侍即走下殿内,将这支暗箭展示给他们看。
“本座怀疑,此刺客乃是魔界忘川族遗孤,身负屠神戮仙的灭灵箭。”
对灭灵箭有所耳闻的殿内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
不明所以的琉璃问道,“陛下,灭灵箭真有这么神奇吗?为什么小神从未听说过此物?”
叶昙也加把腔,“小神也没有听闻呀。”
然后隐雀给她们解释,“灭灵箭乃忘川族人骨肉所制。身中此箭者,无人可救。”
他这么说,叶昙后怕地回道,“那我昨晚上还和刺客打斗,岂不是差点就——”她摸摸胸口,“幸好刺客后来逃走了,若是他再射出一箭,那我……”
“好了,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临秀揽着叶昙的肩膀说道,“你没事就好。”
旭凤也附和道,“你不用怕。我把幸运玉戒还给你了,你绝对不会出事。”
太微见他们越说越歪,遂拉回正题。
“此事关乎天界神本,绝不能放任刺客逍遥在外。即刻起,太子、火神、法神、穗禾带兵搜寻天界各司各部,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可疑之人。其余诸位若是得空,尽可参与一道搜寻。”
“是。”
“事权从急。本座之兄仁德天王的孝期,”太微特意停下来,仔细观察叶昙的神情,“暂时解除。待抓获犯人,另行商议补足剩余日期。”
洛霖、临秀、旭凤、穗禾各自朝左朝右看向叶昙,似乎在看她的反应。
出乎他们意料,叶昙面上极度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命令。
她扛着几人的视线,恭敬地弯腰行礼,“是!”
太微满意地说道,“诸位觉得呢?”
剩下的几个纷纷称是。
就在此时,缺席的润玉姗姗来迟,“参见父帝。”
“太子来得正好。本座刚已下令,解除你和火神守孝期年之制。你二人联合法神,全力缉拿昨夜刺客,务必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润玉震惊地看向上方,随机躬身行礼,“遵旨。”
——怎么不等他来,就已经下了这个命令?
“详细的情况,在场所有人都已知悉。你有何疑问,就去问他们。”
“是。”
“还有,本座希望你下次能早些到场。虽然你璇玑宫地处偏远出行不便,但你如今可是天界太子,有些事务你最好不要缺席。”
润玉深深地躬下身子,“儿臣谨遵父帝法旨,此事永不再犯。”
“好了,都退下吧。”
“是。”
出了九霄云殿,叶昙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真不能怪她,谁让她今天起了个大早,还被迫开了早会。平时这个时辰,她才刚吃过早饭出门上值。
旭凤打趣似的说道,“还说我昨晚上睡不好,我看睡不好的人是你才对。”
她无精打采地闭眼摇摇头,“我才不会因为刺客睡不着呢。都怪我盖的那床被子,我不知道它比之前的窄上些许,翻个身就盖不到后背了。我辗转反侧又懒得起来换,索性早点出来到九霄云殿等着,现在肚子还是饿着的。”
临秀心疼地回道,“饿肚子怎么能行?我看不如火神殿下先去兵营点兵,待小昙吃过早点再去找你们。”
旭凤同意了,他对穗禾和燎原君说道,“那我们先去校场。”
“好。”
末了,他又向一直盯着叶昙的润玉说,“大哥要和我们一起吗?”
润玉这才回神答道,“可以。”
隐雀和琉璃暂时不能有别的事不能同去,于是这一群人分成了三拨。
叶昙跟着洛霖和临秀离开了,润玉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支走了穗禾和燎原君后,旭凤摸摸鼻子悄声问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严格说来,是他在单方面闹脾气。
“你们方才,可是连一个眼神都没对上。”搁平常可不是一般的眉目传情。
“说了没事。”
旭凤悻悻说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什么时候的事?”润玉疑惑地看向他,“我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
“在魔界,”旭凤指指自己的头顶,“就你头上长了兔耳朵那一次。那天晚上,我还被赶出来和你睡一个房间。”
润玉恍然大悟,“你说那件事吗?”
“对呀,不然还能有别的事?”旭凤苦口婆心地劝他,“都是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得再说一遍。不管你们两个是不是闹矛盾、闹什么矛盾,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为一点小事和她过不去。道个歉、赔个礼、说点好话,不就没事了?再说你们都……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她还能对你怎么样。”
润玉无力地辩解,“我们没有吵架,一点问题都没有。”
“好好好,没问题没问题。”就犟嘴吧,反正以后还是大哥先撑不住。
洛湘府。
洛霖等叶昙吃过早饭,便敲她有事商量。
“爹,什么事呀?”
临秀担忧地问道,“灭灵箭太过霸道,我和你爹都担心你追查刺客会太过凶险。”
叶昙安慰她,“娘,我不会有事。你看昨晚上我都直接和刺客打上了,不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娘怕那灭灵箭会伤害你。你好不容易才逃过琉璃净火一劫,怎可再次涉险?”
洛霖也叹口气说道,“灭灵箭、忘川族……很久之前陛下和我讨论过这个难题,那时他就显得极为忧心。虽然他没有明说有何打算,但我猜想忘川全族覆灭,陛下很可能参与其中。所以这次出现的刺客,才会让他如此紧张,甚至不惜直接解除润玉和火神的孝期,也要早日抓到刺客。”
叶昙微微点头,“如果真的是爹说的这样,那个刺客是冲着天帝而来,所以才对我……嗯,手下留情?”
“他放过你一次,你真该谢天谢地。你不要再掺和进这件事,我怕你会出事。”
“爹你安心,我现在有很多法宝护身,不会有事的。而且这件事也不是我说我不想做,就真能两手一摊再也不管。天帝下令要我们追查刺客行踪,我们找不找得到这个刺客暂且不论,至少也不能落人口实,说我们奉了御命却什么都没干。天帝如若拿这个做文章,我才真的百口莫辩。”
她这么直白地将利害关系说出来,洛霖和临秀也只得默默按下心中的忧愁。
“你千万注意安全。你身边那么多人,就算发生什么事,也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好,我会的。”
再三保证会照顾自己之后,叶昙才从洛湘府匆忙走出去。她要去校场与旭凤会和,润玉一定也在那里——
嗷,她还没和润玉把事情解释清楚……等没人的时候,她再看着办吧。
也不知旭凤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他把一队人马交给润玉之后,还指名让叶昙同行,说什么顺便熟悉熟悉各司各部管事的人。
好吧,旭凤的好心她领了。
今日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御膳房。
总管仔细地回答润玉的问题,还有空闲让仙侍给叶昙端来几碟刚出炉的糕点,美其名曰请她试试厨师的手艺。
谁会忍心拒绝送上门的美食呢?
叶昙捏起一个白色的鲤鱼红豆糕,朝着润玉上下比划了一下,吸引他的注意之后,她当着润玉的面一口便将鲤鱼头咬掉,牙齿狠狠地磨了磨,再慢慢吞进肚子里。
润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脖子后阴风阵阵、汗毛直立。
“……太子殿下,御膳房的情况就是这样。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咽下口水,镇定地回道,“看来此处并未混入身份不明之人。”
总管谨慎说道,“殿下,御膳房历来管理严苛,就是怕有人会在此行不端之事。小仙自上任以来,日日叮咛下属万分注意,时刻不忘自身职责。”
“那便好。”他又问道,“法神觉得如何?”
叶昙点点头,“点心很合我的口味。等会儿,总管再做一些送去洛湘府和景晏宫。”
“小人遵命。”
她拍拍手站起来,兴奋地说道,“御膳房逛完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极其严肃的搜寻过程,硬是被她带偏了画风。
润玉提醒道,“我们是来查寻刺客踪迹,不是出来玩的。”
“我知道,”叶昙眨眨眼,“但是这里没问题,我们不应该去别处吗?”
她率先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
“……慢些等我。”
他们走之后,总管立刻吩咐下去,“法神的话都听到了吧,还不赶紧去做。”
“是。”
——虽然不知道法神是怎么把太子拿捏得死死的,但早点巴结她总不会有错。
接下来去的是织造坊。
这个地方叶昙熟得很,守门的侍卫远远地见她来了,立刻让人去通知兰织娘子。
不一会儿,润玉和叶昙刚到门口,兰织便从门后出来。
“参见太子殿下、法神殿下。二位驾临未曾远迎,且请恕罪。”
叶昙大手一挥,“不用拘礼!”她又悄悄走近问道,“我那套衣服做好了吗?”
兰织答道,“只剩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明后日就能完工。”
“那就好。”
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她捧着润玉解释,“今日太子殿下巡查织造坊,搜寻昨夜大闹御花园的刺客。”
兰织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禀太子殿下,小仙已令所有人等停工等候,随时接受太子殿下的问询。”
润玉一点头,“那我们就进去吧。”
又这么走了一遍流程,他们仍未找到可疑之人。
——二人当然知道,绝不会在这些地方找到暮辞。
临近中午,这两组人在兵营汇合,交流整个上午的结果。
旭凤坐在上座,眉头紧锁看着十分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