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昙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面前这个蓝色的锦囊沉默不语。
刚才润玉走了之后,凰女并没有真的进屋来喝茶,而是递给她一个锦囊,说是遇到困境的时候再打开看,然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离开了。
——奇怪,凰女没事准备这种东西干什么?
她久居上清天,对天界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是绝对猜不到自己的计划。
但如果她没有察觉的话,那她给这个锦囊是何用意?
忍不住了,她真的想知道凰女的锦囊里放了什么。是别出心裁的妙计,还是更加实用的好东西?
鸡贼的凰女还在锦囊上施了个术。锦囊什么时候打开,她马上就能感应到。
哼,就这点小伎俩怎么能够唬住堂堂法神?
只用了一小会儿,叶昙就在凰女毫无感知的情况下,打开了这个锦囊。里面是一张纸,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
师侄,当你选择打开这个锦囊的时候,我想你一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情,不然你也不会向我这个不靠谱的师叔求助。
其实你在忧愁什么,我也猜得一二,无外乎是润玉那点事。也许这个时候他太子之位已稳,也许他已位至天帝,而你却面临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问题。你要相信,连你的聪明才智都搞不定的事情,没有人能为你解决,更不要指望润玉这个局内人会帮你。
我以一个曾经在鸟族和天家周旋的长辈身份告诉你,
如果你想继续活下去,你要用你所有的聪明才智,尽早挣脱天界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天界,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这一辈儿人里,现在属我过得最自在,还不是因为我舍得放手、懂得离开吗?你看那几个沉沦在情爱和权势中无法自拔的人,他们不是早早地死了,就是身陷牢狱永不释出。一通算下来,就我活得最逍遥。
什么法神、公主、太子、天帝,这些全都是狗屁,你不要被这些华丽的虚名绊住了,这些在你的小命面前,都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
如果你听进了我的话,打定主意要走,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你爹。洛霖他虽为人正直,但是内里刻板,要他反抗上面的压力,他不一定坚持得住。
反倒是临秀,你可以相信几分。她涉政不深尚有退路,但是她能做的实在太少。不过你说你想要走,她会真心帮你的。
我的建议是死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最好还能来个风光大葬,这样就不会有人去寻你的踪迹。你大可改名换姓,过上另一种生活,反正以你的本事,还怕什么好日子过不上。只要你不显摆让人有机会认出你,六界这么宽广,到处都是你的去处。
不要担心润玉、也不要再委屈自己成全他了,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守不住,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应龙,也是条没用的龙,还是让他去祸害下一个人吧。他给你的心头血和灵力,就当是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你应得到的报酬,从此之后你和他互不相欠。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留恋一条龙。师叔相信,这世间一定有不比润玉差的男子,也许你很快就能碰上了。到时候你就会庆幸,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正确的选择。
师叔言尽于此,望你千万珍重。
叶昙把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至少五遍,最后放下这张纸,闭眼轻叹了一声。
指尖的灵力一出,蓝色的琉璃净火便迅速绕了上去。
手指微松开,那张染着火的信纸便晃晃悠悠地落地,成了一层薄薄的灰烬,再也看不到原来的字迹。
这个师叔,看着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也没有那样洒脱呀。
她能从这些一看就是慌忙挥就的字句中,感受到凰女的真心好意。
凰女真是面冷心热,她密密麻麻写了这么多,也不过是单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自己早点抛弃一切离开天界。
信里给出的事实依据很有道理,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她希望她关心的人,也能学她一样早点走。
可是,她叶昙做不到像凰女那样潇洒。
凰女能走的如此干脆,很大的原因是她真正的身无牵挂:家人战死沙场,族人不闻不问,唯一的亲人视她为眼中钉,鸟族和天界再没有什么人能牵制住她。也只有这样无拘无束的人,才能过上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
可是她们两个情况不一样,甚至称得上截然相反。
父亲的仇一日未报,天帝依旧虎视眈眈,不彻底把这个祸患铲除,就算自己真的走了,迟早也会被天帝捉回去,那个时候就真的没人能救她了。
更何况束手就擒,从来就不是自己行事的风格。凰女的心意,也只能心领了。即使最后真的功败垂成,至少真的奋力一搏过,也没什么好怨怼的。
——但以后的事,谁又能断定呢?凰女可连她叶昙的命盘,都看不到了呀。
翌日清晨。
天空灰蒙蒙的,不多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叶昙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醒来。她看了看漏刻,快辰时了润玉还没有来,应该因为下雨,不用去灵池修炼了。
正好,她还有时间可以睡一会儿。
没多久,她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叶儿,你醒了吗?”
——都下雨了,润玉还来这么早干什么?!
“来了来了。”
她随手披上一件外套,就去给他开门。
“你还真来了?”
润玉拍拍身上的水滴,笑着说道,“我答应你,会来叫你起床,怎可食言?”
叶昙躺回床上,靠着柔软的枕头。
“可是都已经下雨了,我们去不了灵池。”
“没关系,雨很快就停了。”
她惊坐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雨会停?”
“我是龙,对这种天气变化很敏感。”
——原来龙还有这个本事。
叶昙看着润玉身上的湿衣服问道,“那你来的时候怎么不带伞?”
“就下一会儿雨,我懒得带伞。”
“……真的?”
“当真。”
算了,他怎么说就怎么样吧。
话才说完,外面的雨就渐渐停了。
润玉自豪地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
——还真让他说中了。
叶昙眼珠一转,贼兮兮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和大师兄说这件事?”
“当然。我怎么会让这些勤奋的弟子耽误了早课。”
哈哈哈,那些师兄们如果知道润玉如此热心,一定会感动得将他打个半死。明明有个可以休息的雨天,硬是被他破坏了。
“你等我换件衣服,就和你一起出门。”
“好。”
她看着外面雨过天晴,便穿上了一条青碧色的裙子,也算趁趁天气应应景。
“我们走吧。”
润玉牵着她的手,转头的瞬间无意看见了地面上的灰尘。他只当是许久不曾打扫落下的,没说什么就和叶昙一起出门了。
二人到了灵池,正好遇上了结束早课的越辰。
“大师兄,”叶昙笑呵呵地问道,“早课还好吧?”
越辰平静地答道,“一切如常。”他极快地瞟过润玉一眼,“多亏了润玉告知,我才知道雨只会下半刻。雨停之时,恰好开始早课。”
叶昙憋着笑,“那就好。”
希望大师兄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润玉免不了一顿埋怨。
越辰又说道,“这灵池底下有一颗聚灵石,所以灵力十分充沛,对修炼很有裨益。我们趁早开始吧!”
“可以。”
于是三人选了一处干净地,开始各自吸收灵力聚神修炼。
半个时辰过后,几人从修炼状态中退了出来。
叶昙摸着瘪瘪的肚子说道,“修炼太费肚子了,我们早去用早膳吧。”
越辰点点头,“好。”
话是这么说,但是越辰带了早课,又在灵池边沾湿了外衫,他要换一件外套才能去大食堂。
于是乎,叶昙和润玉就在茅屋外等着,顺便叫上了刚起的旭凤。
“你们三个,一大早都去灵池了?”
“是的。”
“那在灵池边修炼的感觉怎么样?”
润玉简单地回答,“还不错,可惜你不能一试。”
“你们觉得不错就行了。”
不多时,越辰便换好衣服出来了。
大饭堂里,几人领了各自的食物,坐在一张四方桌上。
旭凤吃了一口白面馒头,打趣地说道,“幸好我们只在这里呆两天。要是久了,我怕某个‘三遍不过嘴’的人,就不会吃这里的东西了。”
某人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带了几天的口粮啊,凤凰?”
凤凰不甘示弱地回视,“我只是嘴刁一些而已,什么都能吃。”
某人也笑道,“我也只是嘴刁一些而已,什么都能吃。”
一时间,半空中似有火光四溅。
润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东西。越辰见润玉没有要劝架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话。
这样诡异的气氛,让旁边的人看了惊奇不已。
早饭过后,越辰为了缓解这种氛围,便提出去审议场看看。
三人都表示没有意见。
旭凤刚才和叶昙斗嘴没斗得过,心里憋着股气,故意和叶昙离了段距离。
几个昨日和旭凤说过话的女弟子,则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走到他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火神殿下消消气,小师妹不是故意惹殿下生气的。”
“我看小师妹就是因为有太子殿下撑腰,才敢对殿下蛮横无礼。”
“我听堂哥说过,小师妹在天界对殿下也是这副模样,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旭凤蓦然停下了脚步,冷面对这些茶言茶语的女仙说道,“我和她关系怎样,还轮不到你们来议论。她对我是和善、是凶恶,更无需你们来操心。”
他丢下几个女弟子,追上了叶昙几人,似乎还听到他一句嘟囔——“长得这么丑还来玩挑拨离间,谁教的好徒弟?”
气得这些人直跺脚。
审议场。
这是叶昙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她代人来送花,顺便辩了那个难题。
越辰笑道,“我还要感谢小师妹,结束了上次那个冗长的辩题。”
她摆摆手说道,“小意思,用不着感谢。”
虽然她也是被赶上去的,好歹有惊无险不是。
润玉便好奇地问,“是何辩题?”
叶昙答道,“一个极其经典的题目:万卷书和千里路哪个更重要。”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越辰指了指一侧墙壁,“小师妹的回答已刻在了墙上,随时可供查看。”
润玉看上一遍,不觉笑出了声,“是叶儿会说的话。”
“怎么样?还满意吧?”
他轻挑眉,“不愧是法神殿下。”
旭凤也看了过去,对她的回答感叹不已。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我竟不知还有这种说法。”
叶昙双手抱着胸口,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见识的人还不够多。”
她过去这一万八千年里,在陈国的时间最是难熬。因为她必须等,等到五百年后才能拿到琉璃宝珠。
为了打发这段时间,她找了个乐子:在茶肆酒楼听人闲聊。
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嫌弃,因为她听着听着,时间就过去了,比她一个人呆着要快得多。
“等你见过一万个人,你的想法就和我差不多了。”
想起那段时间,她忍不住对润玉说道,“真想让你也去看看,听他们说话好玩得很。”
润玉坚定地答道,“下次我们一起去。”
叶昙的手指在袖子里慢慢收紧,圆钝的指甲竟让她生出了痛感。
“……我怕你没时间陪我,大忙人。”
“会有时间的,”润玉和她并肩看着墙壁,“去一趟凡界而已。”
“等你有时间再说。”
“好。”
旭凤上来插进他们两个中间,“别忘了我呀,我也想去。”
叶昙飞了他个白眼,“算了吧。三个人的话,时间更难凑。”
“别这样,时间挤挤总会有的。你提前通知我一声不就行了?”
“再看吧。”
越辰看着他们三个不禁笑出了声。
虽然他们个个位至上神,且都是皇子公主,但不知怎的,却经常给人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也很是稀奇了。
这时,一个弟子走了过来。
“大师兄。”
越辰依旧看着他们几个拌嘴,无心地问道,“何事?”
“师祖说让小师妹单独去见她。”
“什么?”
他回过神来,望向这个师弟,“师祖要见小师妹?”
“正是。”
“我这就去告诉她。”
“有劳大师兄。”
弟子走了之后,越辰朝着几人喊道,“小师妹,你过来一下。”
正在和旭凤斗嘴的叶昙先是应了一声‘我在’,然后小声说道,“你等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旭凤满不在乎地回答,“谁收拾谁还不一定。”
“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叶昙丢下这句话,便和越辰一起离开了审议场。
“大师兄,怎么了?”
“师祖想见你。”
师祖?前天不是见过了吗,怎么还要见?难道有什么要补充的?
她满腹疑惑地跟着大师兄一起去了斗姆元君的洞府。
“越辰,你且在外等候。”
越辰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躬着身子退下了。
叶昙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打量了一下在场的人。大师伯、三师伯、凰女师叔是她认识的,剩下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好像没见过。
“参见师祖。”
斗姆元君说道,“不必多礼。”
“是。”
她端起身子,平和地看向这位师祖,等着他们主动开腔。
“这几位是你的师叔。”
“见过诸位师叔。”
几人异口同声答道,“师侄免礼。”
凰女轻咳几声,对着叶昙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都是……你师叔我的同族。”
——原来是鸟族的人,怪不得一个个这么显眼。
“是。”
看着叶昙那副淡定的样子,凰女尴尬地摸摸脑袋,“他们今日找你,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是不是,”她笑着说道,“求问因果之事呢?这个好办。”
“……不是。”
凰女闭上眼睛,把身边一个人推了出去,“人我给找你们来了,有什么事你们自己说吧。”
被她推出来的那个人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叶昙面前。
“师侄,”他擦着汗说道,“我们知道这种事不应该来找你的,但是我们实在被家中的长辈们磨得没办法,只能恬着脸到上清天,再三再四请求师尊安排着见你一面。”
叶昙继续含笑地望着他。
从凰女说这些人来自鸟族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了。但是她就是不主动说,看这些人能不要脸到哪个地步。
“请师叔明示。”
“我们想请师侄向陛下上书,让废后荼姚离开天牢,另寻一幽静之处妥善安置。”
不待叶昙回复,他又说道,“我知道这对师侄来说很难,但是荼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都进了毗娑牢狱这么久,该受的罪过也应受完了。族中长辈看着她长大,宁愿她堂堂正正死在前线,也不愿她在牢里心如死灰。师侄,你说呢?”
——说什么?说你放屁?
也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刚才这位说话的师叔看着有些不自在。
凰女当然知道叶昙在想什么,但是她实在不好出面赶人,只能像个木头僵在那里。
沉默了半晌,在众人的期许之下,叶昙终于说话了。
“若是师祖和几位师叔没别的事的话,小侄先行告退。”
末了她看着这几人,礼貌地提醒一句,“如涉及天界公务,就算是在上清天、在师祖面前,也请诸位公事公办,先向我行礼问安。不管是谁,我绝对担得起。”
向斗姆元君一躬礼之后,她也不管后面的人反应如何,随即转身走出了洞府。
这几人面面相觑,竟又看回了凰女。
凰女一机灵,“你们看我干什么,是你们自己不够分量劝不动她,管我什么事。”
——笑死人了。这群人凭什么认为,一句礼节性质的师叔,真能指挥得动叶昙听他们做事。
斗姆元君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已见到了她,理应心满意足了。”
“可是……”
“此事全不由她做主,你们切勿舍本逐末。”
几人面露难色,却也只能一一称是。
凰女简直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天知道,她才是最不想做这些事的人好不好!
叶昙闷闷地找到了在洞府外等候的越辰。
越辰看出了她的不开心,便好意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明白了一件事。”
她苦笑着答道,“——脑子是个好东西,但并不是人人都有。有的人头上长个脑袋,只是为了显高。”
越辰:???里面的几位师叔怎么开罪她了?
“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叶昙简短地说道,“我们快回去吧,别让他们两个等得久了。”
“好。”
回到审议场,叶昙表现得什么事都没有,但是润玉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低落。
他找个空档去问了越辰,但是越辰早就被支开,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二人一头雾水之时,一群人也来到了这里,正是刚才叶昙见过的那几个鸟族师叔。
他们见到旭凤,脸上的开心之情溢于言表。
“火神殿下也在此处吗?”
旭凤连连点头,“几位也来了。”
润玉经过攀谈得正火热的人群,走回到叶昙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他们找你?”
“……是。”
——这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说了废后的事情吧。”
叶昙回望他一眼,“你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