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润玉轻轻抚着叶昙的脸颊，“为夫最受不住的是和娘子分开。答应我：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也不会离开我。”

她喃喃念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娘子真好。”

——这句承诺，他终于听到了。

三个月后。

一个深夜，缘机仙子在日夜观守之中，终于看见穗禾从因果天机轮盘里回来了。

她看着自己的一身装扮，尚显得有些糊涂。

缘机兴奋地上前说道，“穗禾公主，小仙可把你盼回来了。这下，火神殿下能够放心了。”

“火神？你是说旭、旭凤？”

“对呀，就是火神殿下。”

她看着没有回过神的穗禾解释道，“从因果天机轮盘里出来，是会有些摸不清楚状况。没关系，休息一会儿，见到些熟人，回忆起之前的事就好了。”

穗禾懵懂地问道，“我这是历了一次劫？”

“公主忘了，是法神殿下扔……特意送你下凡的。”

当时的情景迅速地闪过脑海，穗禾摇摇头镇定一下，这才将前因后果记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法神带我来的！”

“是是是，”缘机赶紧甩锅，“就是法神殿下，都是她干的！小仙势单力薄，根本就阻止不了。”

“我想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穗禾口里念叨着，眼里蓄满了泪水，“她现在在哪里？”

“今日休沐，不知她是在洛湘府还是景晏宫。公主可以先去景晏宫问问。”

“景晏宫建好了？”

“正是，三月前法神小办了乔迁宴，公主刚好错过。”

“我这就去！”

看着急急离去的穗禾，缘机忍不住摇摇脑袋。看来穗禾在凡界受了不小刺激，都敢直接上门找法神质问了。

这时，因果天机轮盘忽然弹出一张纸来。

缘机接过这份命格一看，差点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我没看错吧？是我认识的那些个字吗？”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缘机仙子，小人今日又来了。”

“是你，”缘机回身一看，笑着说道，“你来晚了，穗禾方才回来，急着要去找法神呢。”

他无奈地摇着头，“我家仙人出于长辈关爱，才命我每日来仙子府上，等候穗禾公主平安返回天界。没能在第一时间守候公主回归，是小人失职。”

“怎么能说你失职呢，就连我都不知道穗禾公主何时归来，要劳烦你日日前来问询。说起来，是我的不是呀！”

“谢仙子体谅。”

他看着缘机手上的纸说道，“这可是穗禾公主此番下界的命格？”

“正是。”

缘机不解地答道，“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想，法神会给她排个怎样的命格，是不是很悲惨、很可怜，回来之后我要如何安慰她、劝解她。现在亲眼看见，我却更摸不着头脑了。”

“可否给小人一看，若是仙上问起，我也能回答一二。”

“可以。”

他接过朗声念道，“穗禾，凡界淮梧人氏……”

总结下来就是父母双全，家族和睦，亲朋友爱，夫妻甜蜜，儿女孝顺，终年百岁。

“……是个顶好的命格呀。”

“就是，所以说我才看不懂。”

“法神殿下历来行事多变，我等看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

缘机如释重负地说道，“穗禾平安回来，就没我什么事了。你回去和你仙上说一声，我明日去你们姻缘府坐坐。”

“青丝遵命。”

景晏宫。

戌一、戌二在门口守着，见着穗禾来了，便亲自领着她去了书房。

“公主，穗禾来了。”

“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两兄弟对视一眼，沉默着离开了。

穗禾心乱如麻，率先下跪说道，“少主，穗禾有一个不情之请，是关于凡界的……”

“先别急着说话。”

叶昙合上手里的书，指着放在书桌上的两幅画卷说道，“你看看这里面都是谁？”

“是。”

她展开陈旧的画卷，甫一入眼便惊呆了，“这不是……”然后放下这幅，又拿起了另一幅，诧异地问道，“怎么会？”

“你是不是想问，画像上的人怎么和你在凡界的父母，长得一模一样？”

叶昙站起来，慢慢走向瘫坐在地的穗禾。

“如此凑巧，你说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穗禾无措地仰视着叶昙，“难道说，他们就是……”

“没错。你在凡界的双亲，就是你鸟族的生身父母。”

她接着说道，“我先前调查了一下。这二位在天魔大战中守卫天界英勇殉身，俯仰可谓无愧于天地祖宗，却唯独对你有所亏欠。我算出你们尚有一世缘分，便让他们弥补你一世。你在凡界整整一百年，他们陪伴你六七十年，算算也够了。”

穗禾急急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不能了。”

叶昙冷静地回答她的问题，“一世缘分已尽，再见即是陌路，万万不可强求。”

“爹，娘……”穗禾抱着画卷低头掩泣，“我没想到还有机会和他们再做一回亲人。”

“在了解你的过往之后，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些。”

她站到穗禾面前，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你可知你从前做尽了错事，天帝心知肚明，却依旧百般纵容你？”

“是因为……废后？”

“废后固然有些影响，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父母。就凭你父母生前的战功，天帝都要好好抚恤你，以慰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甚至封个正阶公主也绰绰有余。可实际呢，废后将你牢牢捆绑在身边，让你从一个忠臣之女，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对天帝来说，什么时候你用尽了父母生前的荣耀，什么时候他就无须再忍了。公主封号被夺，族长之名被褫，鸟族再无你容身之处，不过是这些后果里最最轻的。你应该庆幸，事情还没有走到无法挽回的局面，你尚有一丝生机。”

看着穗禾泪流满面的样子，叶昙又软声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像废后一样贪得无厌，也不会像天帝一样秋后算账。只要我的目的达到，今后海阔天空全凭你做主。你应该也想继续，那样平凡幸福的生活吧？”

穗禾深深伏倒在地，“谢少主恩赐。穗禾今后定当为少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叶昙站起身，顺便将她也一并扶了起来。

“起来吧。下凡之前怎样，回来还是怎样。这段时间旭凤找了我好几次，看样子他是真的担心你，你去一趟栖梧宫报个平安也好。你也感受到了吧，没了人强迫，他对你还有些许兄妹情谊的。”

“是。”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拿着画卷准备离开，却又忽然转身站了回去。

“穗禾下凡期间，错过少主的生辰。待穗禾备些礼品，明日便送来……”

“不必了。”

叶昙坐回太师椅，拿起了那本书，抚平书角继续翻看。

“我此次生辰未曾大肆宣扬，也不曾收授贺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

她怎么忘了，天王仙逝不久，少主不会在这个时候办生辰宴。

次日，穗禾平安返回天界的消息便传遍了天界，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浪潮最中心的那个人，却无所事事地在御花园闲逛。

——有勤奋的下属就是好，她甚至能在上值期间堂而皇之翘班呢。

“参见法神殿下。”

一个陌生的仙侍向她行礼。

叶昙转身一看，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青丝，是姻缘府的仙侍，和法神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何时？”

“那日，是小人亲手将天命婚书拿给法神殿下看的。”

——好像有点印象，他莫不是来攀关系的？

她点点头回道，“是你呀，我们确是见过一面。你近来可好？”

“谢殿下关心，小人一切皆好。”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人想问一句，”青丝上前一步站定，躬身之间低声说道，“殿下对那份命格可满意？”

叶昙不知他的来意，便侧身佯装欣赏一朵幻术化作的花，不咸不淡地回答。

“我亲手写给穗禾的命格，当然满意了。”

“小人不是指穗禾公主的命格，而是缘机仙子准备给法神殿下的命格。”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缘机仙子何时给我准备了命格？难不成她一介散仙，还能指挥得动我这个上神下凡历劫？”

青丝轻叹一声，“殿下明明知道小人在说什么，为何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呢？”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

这个人不请自来，而且话中有话，一副笑面虎的样子，她准备走为上计。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可叶昙还没走上几步，便听到他的低语。

“半年前的五月初十，”

她蓦然停住了，睁大眼睛转身看着青丝。

青丝依旧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和法神殿下奉陛下之命前往翼渺洲，却无故失踪数日。不知二位在翼渺洲发生了何事，能否与小人所管姻缘簿之记载，对应得上？”

——五月初十，那天她和润玉在蛇山大婚。

本以为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没想到被姻缘簿记录下来，还被这个人看到了。

叶昙勾起嘴角，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我从未见过姻缘簿，怎知那上面记载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还有别人像你一样翻看过。”

青丝恭敬地回答，“姻缘簿向来由小人分管，我府仙人不曾过问，旁人更未能窥见那主婚人记的是谁的名字。”

“那就好，”她凑近了些，“你说了这么多话，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见叶昙如此上道，他松开那副笑脸，淡漠地说道，“小人在姻缘府任职整二万年，日日兢兢业业、事事恪尽职守，然此处一生升迁无望，心中郁郁寡欢已久。垦请法神殿下提携，小人愿一世效犬马之劳。”

——她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有人威胁着来求人。

“这么说，你是想当回月下仙人？”

“小人确有此意。”

叶昙弯腰捧着一朵牡丹，漫不经心地说着，“但是现任月下仙人是天帝的亲弟，他没有出大的纰漏，天帝便不会多管他。哦不对，应该说就算他真的捅了大篓子，天帝最多骂上他几句，让他回府面壁思过几日，事情便过去了。”

青丝笑了，“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此种事情早已发生了不下五次。”

“……是吗？”

“正是，所以小人才会来找殿下帮忙。”

“但任命神职这件事，我又做不了主。你若是想我去央求太子，想来他也不能公然弹劾自己的叔父吧。”

青丝隐晦地回答，“我知道殿下在谋划一件大事，小人不求殿下立即陈书举荐，只求殿下在所谋事成之后，记得曾经答应小人这件事。”

叶昙一顿，手里捧的花被她从花茎上扯了下来，随即消失在她手心。

“我听不懂你的话。”

“没关系，殿下聪明绝顶，回去慢慢想就会懂了。”

他再次躬身行礼，“小人告退。”

叶昙看着他的背影，迟迟没有动静。

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面，为什么他这么笃定，她一定会帮他？还有，那些不明不白的话，他到底从何处听来？

璇玑宫。

叶昙屏退门口守卫的戌三戌四，支开一旁随侍的杜宏，直接对润玉说道，“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他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润玉写字的手一滞，他匆匆写完这个字，将毫笔放在了笔山之后，才抬头看向叶昙。

“什么人？”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据他说他是姻缘府的仙侍，名叫青丝。”

他回想了一会回答，“叔父的仙侍之中，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姻缘府和你并无瓜葛，他找你所为何事？”

说起这个，叶昙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闷闷地坐在客座上，双手撑着脸颊回道，“他知道我们成婚的事情，还以此要挟我。”

“什么？！”

润玉立刻从主座走下来，坐到叶昙身边问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姻缘簿啊，”她侧着脑袋看着润玉，“我们成婚那一日，姻缘簿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瞒到今时今日才说出来？如今离那一日，可都过去了大半年呀。”

叶昙晃着身子思索润玉这句话。

“我猜猜看。假如第二日他看到了那篇记载，然后当场揭发给你父帝。你父帝最多说我们胡闹瞎来，斥责几句还是会当做无事发生。但是他会同时得罪我们这些人，所以他没有说出来。”

润玉接着说道，“时间赶得巧，他无好处捞，便默不作声。”

她转而问道，“你知道是谁送来的缘机那本命格吗？”

“暂时没有查到这个人。我记得杜宏说过，那日的奏折格外多，他差点背不稳，幸亏一个仙侍帮他的忙……”

他的话顿住，“难道是青丝趁机塞进奏折里的？”

“很有可能，”叶昙思忖道，“姻缘府和缘机府交好已久，仙侍相互走动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那时缘机肯定吩咐人把命格销毁，但是不小心让青丝看到。他悄悄藏了起来，转背便给了我们。”

润玉点头说道，“应该是你说的这样。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求些什么？”

“前瞒姻缘簿，后送来命格。”她推推润玉的肩膀，“综合这两件事看，你觉不觉得他是在向我们……投诚？”

这么一说，他也明白过来了。

“确实像是。那你和我说，他向你求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就你叔父那个位置。”

“月下仙人？”

“是不是很惊讶。”

润玉怅然若失道，“我还以为是多么严苛的要求，原来他只想要这个位置。”

叶昙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失望？”

“我只是感叹，他既有这个胆子来要挟你，却只想要此等仙职。该说他胆大心细，还是说他畏首畏尾？”

“月下仙人一职也不差。主管婚配嫁娶，是人生大事呢。”

“也是，人各有志。”

不管青丝知道了什么消息，

不管他是不是在耍诈，既然他本人亲自来求，那至少在他得偿所愿那一日前，他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左右也只是多一个人知道她和润玉的事而已，所以这件事就变成了——

“我看，你要尽早给你叔父物色一个……养老圣地了。”

润玉轻叹一声，“叔父这些年来为天界尽心尽力，也到了得享清福的时候。就把这个交给杜宏去做，他最了解这些了。”

秋去冬来，天界的人看着没怎么变化，却是叶昙显得有点蔫吧了。

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乏力地翻看着眼前的公文。

“神上这是怎么了？看着没有精神。”

“好像是病了。”

“神上这么厉害，也会生病吗？”

“不清楚。”

几人小声议论着，曲灵和禹严对视一眼，两双手一用力便将唐凡推了出去。

“神上，唐凡有话要说。”

“啊、啊，什么？”

唐凡连连后退几步，摆着手说道，“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这点小心思，叶昙怎么会猜不到。

她改为单手撑着脑袋，淡淡地说道，“慌张什么。我一株昙花，到了冬天自然是要收敛一些，这是天性改不了的。”

——哦草木天性……神上可真会瞎掰。

叶昙向修魄招招手，他便拿着一件狐裘披风盖在叶昙身上。

“冬天好冷，我最不喜欢冬天了。”

在一水儿穿单衣的人里，就她一人额外扎眼，不管走到哪里都是。

是夜，落星潭。

旭凤坐在她旁边所有所思，“我就说你以前每年冬天都不见人影，是不是因为这层关系？”

“啊，没错。”叶昙抱着汤婆子，慵懒地回道。

“但你如今可是上神，怎么还和寻常草木一样，到了冬天就……你该不会像蛇一样要冬眠吧？”

她微叹口气，“你今日真是一反常态的聪明呀。”

旭凤一噎。

“……你的意思是，你会冬眠了？”

“大概两个月吧。”

叶昙垂下眼眸，然后看向沉默的润玉，“这期间，我会化回本体昙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苏醒，直到春暖花开那一日。”

润玉喑哑地问道，“这一万八千年来，你年年都是如此度过冬日？伯父、水神还有风神，他们也都知情吗？”

“我没有和爹娘提起过。每到临近冬天，我就会返回蛇山，安安静静睡上两个月，然后再醒来。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二位神上那里，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我这么反常，我爹娘还能没有发现？只是我天生如此，他们也找不到办法解决，顺势而为吧。”

旭凤小声问道，“父帝那里，你准备如何说明？你好歹也是一司主神。”

“我不是找了三个检察使吗。在我的□□下，他们成长的很快，对公务也慢慢得心应手了。我不在这两个月，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她看看旭凤，又转头看看润玉，然后笑着说道，“就劳二位殿下多帮衬帮衬了。”

润玉无奈地回答，“你都这样说了，我们还能坐视不理吗？安心，我不会让慎刑司出事的。”

“好。”

没过几日，叶昙就住回了洛湘府的小院里。

临秀看着强忍睡衣的叶昙，担忧地问道，“我还是放不了心，小昙，你没有骗我吧。”

“娘，每年冬天我都是这样的，不信你可以回头问问阿大，看我说的对不对。”

“哎呀，这种大事你为何要瞒到现在？不久前你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却是又要、又要冬眠？！”

叶昙安慰道，“我就是睡上一个长觉，醒来就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了。”

洛霖拉着临秀说道，“好了，既然她都说不要担心，你姑且相信她一回吧。”

“爹爹说的对。”

“你一定要准时醒来呀。”

她摸上临秀的手臂，“我会的。”

她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也能迅速找到对策。

但是她想不到，这次依照惯例的一睡，和她预想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