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落星潭。
这一日的授课开始了。
叶昙百无聊赖地一手托着腮听润玉念着,一手执笔在书页上写写划划着。
“……是谓大同。”
润玉准备给她讲解这《礼运大同篇》,眼神瞟到叶昙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点名问道,“叶儿可是对这篇文章有何见解?”
她放下手中的笔,两手托腮回答,“见解算不上,只是想起了我曾经在凡界,也给凡人旭凤讲解过这一篇,对比现在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哦,那叶儿是如何讲解的,可以说给我听吗?”
有机会在润玉面前说出自己的看法,叶昙马上笑着回答。
“这《礼运大同篇》说的是大同世界天下太平,人人和睦相处,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她才说完这句话,就敏锐地发现有人在靠近,于是便收起闲散的模样,一板正经地坐好严肃地说道,“却也只是圣人描述的美好愿景而已,不可能实现的。”
润玉也开始说场面话了,“你为何这么说?在父帝多年治理下,我倒觉着天界有了这大同世界的势头。”
叶昙借着低头翻书的姿势,锁定了那个躲在树后的人影,只是为何越看那人越觉得像是旭凤?
她便将书合上,端正地对着润玉说道,“天下为公做不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也做不到,你要我怎么相信后面的诗句?”
“你以前也是这么讲解给旭凤的?说哪怕这是圣人所写,也是一纸荒唐言。”
“一半一半。”
叶昙捏着毫笔的一端敲着食指上的玉戒,木材和玉石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这个僻静的落星潭。
“别的不说,人人奉公守法、安居乐业还是有可能的。
“只要加大律法的广布力度,让平民知道犯罪的后果极其严重,他们心生恐惧便不会违法。
“兼使耕者有其田,减免赋税、鼓励生产,百姓生活安定,丰衣足食,自然不会有乱贼了。”
末了她困惑地说道,“那五百年我就是这么做的,也没看见出什么乱子,照书上所写,陈国应当早已大同了。可是实际却是,陈国已国破家亡了。”
润玉无奈地笑了,“或许正是因为你这些年的累积,才使得陈国有了的本钱。”
“没听懂。”
他耐心地解释,“其实你的政策并没有问题,甚至相当契合百姓的需要。你发展生产,所以百姓不会想着。你广宣律例,所以百姓不会违刑。你稳固朝纲,所以百姓民心稳定。如此往复循环,陈国自然是蒸蒸日上、国力雄厚。但是其中也隐藏了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素,那就是你。”
“是吗,我一个半路国师有这么重要吗?”
“你身处棋局,所以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你无所不能、强大威慑,所以没有人会质疑你的决定。既然有你万事不愁,那怠惰和享乐便随之而来了。旭凤之前的几位王上,是不是干脆不理朝政,全权交予你处理了?”
叶昙虚心地摸摸脸,“……是这样。”
润玉又说道,“这也侧面说明他们确实相信你,不然旭凤堂堂一个皇子,难道没有人能够教养,还让需要你亲自抚育成人?只是你这突然飞升,陈国顿时没了主心骨,且旭凤年幼识浅,无力稳定朝政,才会让那些人预谋以致国灭。”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陈国会灭亡是因为……”
润玉立即打断她的话,“不是。正因为有你,陈国才能多存续五百年,百姓对你感恩戴德,为你修庙祈福尽礼,他们是真心感激你。反而旭凤无力掌握大局,又不肯联姻自救,才会招致最坏的结果。”
不然唐凡怎么会说,他心里只有国师、没有王上呢?
“你说得对,”叶昙赶紧有锅甩锅,“都是因为旭凤。我这么费心费力培养他,结果他辜负了我的期望,不但没有治理好陈国,还让百姓生灵涂炭,一夕之间我的心血尽数覆灭,真是气死我了!”
“对对。”
——反正旭凤有错在身,再多几件也不碍事。
“好了,既然你对这《礼运大同篇》不甚赞同,那我们就换一篇讲吧。”
“嗯嗯。”
待叶昙得空再去看时,旭凤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最好不是在听到说他坏话的时候。
如此平静了两日,这天傍晚暮辞忽然直接摸进了洛湘府。
他单膝跪地,面带恭敬行礼道,“参见尊上。”
一直不见这人的踪影,叶昙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
“是你啊,”她依旧淡定地看着书,“什么事?”
“小人特地向尊上禀报鸟族的绝密情报。”
“哦,快说说。”叶昙瞬间来了兴致,放下书兴奋地问道,“让我听听鸟族又想作什么妖蛾子。”
暮辞回答,“方才那群长老秘密商议,想要损坏尊上在天界的名誉。”
“名誉?我哪还有什么名誉可以给他们损坏。没见着外面关于我的传闻,一个赛一个厉害,我都懒得去辟谣了。他们那群没脑子的,还能编出什么稀奇故事,比那些谣言更甚?”
“并非此种名誉,而是……”他支支吾吾说着,“是尊上的闺誉。”
叶昙:……???
“闺誉,是什么意思?”
他斟酌着措辞回道,“尊上行事磊落,涉政时日尚短,他们找不到差错。又深知您与夜神有婚约,但至今尚未成婚,便想在这一块做文章。”
“那他们想如何,”她瞠目结舌问道,“莫非是去找几个男宠,再说我不守妇道,以此攻讦我?”
“尊上只说对了一半。”
在叶昙疑惑的眼神中,他终于说道,“尊上的身份和地位非同小可,和火神有一段交情,他们便想着让、让火神和您……借此削弱夜神的声势,让您和火神重俢旧好。”
是她错了,错在高估鸟族的不要脸程度。这样的歪主意都能想出来,鸟族还是尽早毁灭了吧!
“那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叶昙咬牙切齿地问道,“应该不会很久吧。”
“尊上料事如神。他们计划在后日,差人请尊上到栖梧宫与火神叙旧,伺机在茶水中下药迷晕尊上。”
“那旭凤他们怎么安排?这种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可做不来呀。”
暮辞答道,“他们会准备迷情散。”
呵,还真是周到的计划。
先把她迷晕,再让旭凤成就好事,接着来个捉奸在床,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为了掩盖此事,她只能和润玉一刀两断,背负损坏天命婚书的罪责嫁给旭凤。
如此鸟族便能插手慎刑司和洛湘府,夜神和水族从此相互仇视,老死不再往来。
叶昙轻叹,这些人啊,总是不喜欢把心思花费在正事上,才会一直被人暗地里骂卑鄙无耻。
“我知道了,”她挑眉笑道,“他们总能给我一些意外惊喜。”
这些蓄意陷害她的人,她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尊上是何安排,需不需要小人将他们一一诛杀?”
“不必,把他们留给天帝处理。你再去探探,看他们是否还会翻出什么新花样。”
“是!”
慎刑司。
内务总管上前说行礼道,“启禀神上,栖梧宫已连着两日,派人请神上过府一叙。”
叶昙神神在在地问道,“两日?”
“正是,”总管回答,“昨日他们前来,俢魄大人不由分说将他们打了出去。今日俢魄大人不在,他们便央求小人将此事告知神上。”
“是吗。”
就说为什么这两天这么安静,原来是俢魄插了一脚。
俢魄一定以为昨日他落了他们的脸面,今日那些人便不会来自讨没趣了,所以才会说无聊想去兵营转转。
她放下毫笔说道,“好歹火神也是天帝之子,他若连着请我两日,我都不理不睬的话,好像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左右今日无事,我便应了这邀约,去栖梧宫走上一遭。”
唐凡抬头便问,“神上需要我等随行吗?”
“不用了。栖梧宫又不是什么不测之渊,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我只是应付一下子去去便回,你们继续抄录卷宗。”
“遵命。”
既是冲着她来的,她便来了。
这一路上,叶昙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仙侍、仙官在路上走动,想来他们把这附近都清空了,就为了捉奸见双。
真是煞费苦心,只可惜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见她一现身,栖梧宫的仙侍便上来迎接她,“参见法神殿下,我们殿下等候您已久了。”
“是吗,”叶昙笑道,“我也很期待……”今日这场好戏会如何收场。
她刚进栖梧宫的大厅,旭凤便后脚走了进来。一看到叶昙,他自己竟然还有些吃惊。
“你怎么来了?”
叶昙自顾自坐下回道,“不是你差人请我来的吗?还连着请了两日,我推脱不过便来了。”
“……是吗?”
“原来不是你的主意。”她轻轻笑道,“反正我都来了,也算应了你们的约请。没事的话,我慎刑司还有些公务,就先走了。”
旭凤赶紧拦住她。
“虽然不是我吩咐下去的,但是你能来这里,我真的很高兴。来人,奉茶!”
他话音刚落,一个没见过面的仙侍便端着两盏茶进来了。
叶昙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了听、飞絮服侍你,他们不是整天跟着你跑吗?”
“他们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这两日上吐下泻看着实在难受,我便准了他们病假,嘱咐他们好好休息。”
“嗯,是该这样。好歹也是跟了你这么久的人,关心关心应该的。”
她端起了茶盏,吹着向上翻涌的热气说道,“说不定就是他们打着你的名号,请我到这里见你一面。怕我一来知道实情,会怪罪他们自作主张,所以借病遁逃了。”
旭凤一哂,好像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代他们向你赔罪。他们只是见我常常提起你,便想你亲自来一趟和我说会儿话。”
叶昙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我有什么好说的。我难道做了什么坏事,引得别人要在背后议论我。”
他急急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说你坏话。这几天我听见了……想通了些道理,有的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你对我发脾气、对我打骂罚是应该的,我不能因为自己犯了错,便将错推卸到你身上。”
“比如呢,”她又将茶盏置于一旁,专心地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历劫失败,包庇穗禾,冲动行事,一意孤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够优秀,辜负了你的期许,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这些事的确是旭凤做错了,叶昙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原来是这个,”她不在意地摆摆手,“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既然你已知错,我也不会揪着不放。”
他蓦然笑了,“我知道你向来心宽,不会斤斤计较琐事,如此我便放心了。”
“比起我来,你的母神和表妹与你相处时间更久,又是血亲,你心里偏颇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旭凤紧张的神色中,她继续说道,“不过你知错能改,确也善莫大焉。你要记住,你不只有这两位亲人,还有润玉,他可是你的亲大哥。”
“我会的,”他顿了顿,小心谨慎地低声说,“大嫂?”
叶昙笑嗔道,“找打是不是。学什么不好,偏学了润玉的油嘴滑舌,下次我真不客气了。”
——也就只有她一人会这么认为了。
旭凤端起他的那杯茶敬给了叶昙,“我以茶代酒,向未来大嫂赔罪。”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茶盏笑道,“好,我便承了你的歉意。今后你切莫再让我失望,不然你这条小命迟早送在我手里。”
“凤凰可以涅槃重生,我才不怕。”
叶昙接过茶盏抿了一小口,笃定地看着旭凤。
“你重生多少次,我便杀你多少次。别怀疑,我绝对做得出。”
他摸摸鼻尖不说话了。
——这人这么凶残,大哥是怎么看上的?
“你尚在孝期,我不便打扰,若无其他事情,我就走了。”
旭凤便说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你能不能让我隔一段时间去见见……母神?”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叶昙摇摇头,“我不是说了我做不了主吗,你还这么问。”
“我不敢去求父帝,因为他绝不会答应,更会数落我一顿。”
叶昙张嘴便啐,“我就不会骂吗?”
他恬着脸答道,“你会,你这不已经在骂吗?骂完了,你能不能让那些天兵睁只眼闭只眼,给我一点点时间,我真的很想见母神。”
在他这么虔诚乞求的眼神中,叶昙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会给你信儿的,到时你按时进出毗娑牢狱就好。只是我现在不能保证,你们这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好!”
只要有个盼头,他便知足了。
说着说着,叶昙只觉有些燥热,忍不住用手扇着风问道,“你栖梧宫哪里上了火炉吗,怎么这么热?”
“热吗?”
旭凤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火炉的踪迹。他疑惑地问道,“八月还不到,我这里怎么会上火炉,而且我也用不上炉子。你是不是喝了热茶,才会觉得有些热?”
说着他便喝了一口叶昙没有动过的那杯茶。
“茶的温度很正常,不热呀。”
但是打脸随之而来,旭凤喝完茶没多久,只觉得浑身发烫,一股说不清的燥热径直冲上头顶,激得他双眼泛红。
“不对,”他终于反应过来惊呼道,“不是什么火炉,是茶里面有问题!”
是谁在茶水里下了药?
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叶昙来的?
为什么要向他们下药?
这几个问题迅速闪过旭凤的脑海,可他的神志已经不允许他再思考这些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叶昙的身影他都快看不清,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她的存在。
“旭凤……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火神出事了!”
不知何时起,大厅的门已悄然阖上,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见此情形,叶昙恍然大悟了,她抓起倒地的旭凤问道,“旭凤原来你叫我来,不是向我道歉赔不是,也不是求我同意见废后,而是为了陷我于不义吗?!”
“不是。”
旭凤强忍着躁动回答,“我真的没想过这样做,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做这种事?”
这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未来大嫂,他只想着和她修缮关系,怎么会对她做那些事。
但是叶昙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推搡着旭凤的身体催促道,“你趁着神志还算清醒,快去把门打开,我们要赶紧去找药仙!”
不碰旭凤还好,她这一碰旭凤,旭凤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将她一把掀倒在侧。
“你别碰我!茶里一定下了什么□□,你还是离我远一点,我可不想被你一掌打死,那就真死得太冤了。”
是哪个混蛋居然敢算计他?算计他也就罢了,居然把叶昙也牵扯进来。
叶昙要真在他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他哪有脸面对父帝、母神和大哥,如何面对水神、风神还有叶昙?
他拼尽理智说道,“你快去把大门打烂,我谢谢你了。”
有他这句话,叶昙便连手带脚吃力地爬到大门口,左手扶住颤抖着右手,在紧闭的门扉里注入一丝灵力,整张大门随即被轰出一个大洞。
这一阵轰隆的响声,立刻引起了来人的注意。
早在叶昙进入栖梧宫之时,两队人即分别走进了洛湘府和九霄云殿,向他们报告[叶昙和火神起了冲突,随时可能打起来,请求前去查看]的消息。
洛霖和太微各自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叶昙没事不会去栖梧宫,更不会大闹火神的宫殿,这相当是把他们最后的脸面都撕破了。
“来人,摆驾栖梧宫!”
“临秀,我们去栖梧宫!”
他们快赶到之时,一阵轰隆巨响让他们沉下了脸色。这下没事也真的出事了,旭凤叶昙究竟想干什么?
然而让他们万分吃惊的是,他们看到了被损坏的大门,却到处都没有看见叶昙和旭凤的人影。
更蹊跷的是,今日居然没有一个仙侍在栖梧宫走动。这种诡异的安静,让人越发不安起来。
“小昙,你在哪里?娘来了,你快出来。”
“旭凤,你在不在栖梧宫,在就赶紧现身。一切都好商量的,你们不要……”
一声‘哗啦’的水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声音是从水池那边传来的!”
他们立即转向了后院的池塘,只见旭凤一会儿浮在水面上,一会儿深深沉进了池子里,看不懂他到底在干什么。
太微走近了一些问道,“旭凤,有人禀告说你和叶昙要打起来了,怎么你像个稚子般……玩水?”
他也不清楚旭凤在做什么,只能用玩水来解释这种行为。
旭凤如此来回了好几次之后,终于力竭地趴在池边。看着父帝、水神和风神一脸急切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有人给我和叶昙,下了□□。”
临秀大惊失色问道,“你说什么?□□?!小昙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旭凤虚弱地答道,“她把我丢进水池里,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她到底在哪里?”临秀不客气地扯着他的领口,强迫他看着自己,“你想想,再好好想想。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她,栖梧宫里也不见她的踪迹,她是不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洛霖,他立即说道,“我看主殿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一定是带走了她的人做的!”
临秀随手扔掉旭凤,跑去了主殿。
洛霖对着天帝和旭凤拱手道,“临秀只是太担心小昙,并非有意对陛下和火神不敬,请二位恕罪。”然后也跟着临秀身后走了。
太微看了一眼筋疲力尽的旭凤,平静地说道,“你还是祈祷,这件事不会闹出太难看的后果。”
“父帝,不是我做的。”
“是或不是,今后自会查明。你,好自为之吧。”
他也摇着头走了。
说来有些可笑,太微其实比任何人都希望叶昙千万不要出事。因为她真出了事,最丢脸可不是洛湘府。
主殿里,奉诏来医治伤患的岐黄仙官没有去留梓池照看旭凤,而是端着半盏茶水思索着什么。
临秀仰头看着屋顶的洞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她便指挥着一丝微风将那个东西带了下来。
“鳞片?”
她慌忙地把这片鳞交给洛霖,“师兄,你快看这是什么东西的鳞片?会不会是这鳞片的主人带走了小昙。”
只一眼,洛霖便看出来了。
“这是……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