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宫。
叶昙坐在静悄悄的院子里的矮木栏杆上,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见过杜佳之后,她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
现在元香被天帝看得紧,她那里是传不出什么消息了。穗禾伤势应该没痊愈,还在穗羽宫里修养。现在最清闲、还能四处跑来跑去的居然是杜佳——真是傻鸟有傻福。
药仙这些旧部想让她推翻天帝、为父亲报仇雪恨,这个想法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其实她和师父本来只打算,把天后和鸟族拉下马,等天帝身边有了忠臣、政务清明之后,再想办法从天界退下来。下一任天帝由谁来当,他们也不想管了,旭凤还是别人都可以,反正与他们无关。但是她父亲的事一掀开,眼前已经达成的这个目的,需要更进一步了。
师父和润玉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讲究的是一个忠孝仁义。
推翻天后和鸟族这件事,师父和润玉会赞成,是因为鸟族在天界横行霸道,引起众仙厌恶。他们为了忠君,愿意和她站在一起。但是要他们推翻天帝,这实话说很难。
天帝当年登基,师父是出了大力的,现在要他推翻天帝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面子上过不过得去是一回事,他心里怕是很难接受‘乱臣贼子’这个称呼。
润玉就不用说了。他是天帝的长子,天帝这些年虽然没怎么关爱他,但父亲始终是父亲,、血脉也是连在一起的。凡界偶有皇子、夺取皇位的,毕竟也是少数。要说润玉,她是真的不会相信。
那边走不通,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就在叶昙为这件事苦恼的时候,药仙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少主,这两只犬妖说是奉风神之命来陪您。”
叶昙蓦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院外。药仙适时退后半个身位,露出后面的人。
戌一和戌二小心局促地站着,他们为了顺利进入药师宫,说谎是风神让他们来的。要不然光是提起夜神这个名号,他们都会被药师宫的人打出去。
“公……少主,我们兄弟两来了。”
他们刚才听得很清楚,这个药仙称公主为少主。虽然不知为什么这么称呼,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跟着他们一起改口好了。
“对啊对啊,”戌二哈腰点头说道,“风神神上怕您在这里住不惯,命我等来伺候少主。”
叶昙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药仙笑着说道,“若是少主喜欢清静,老臣立刻让他们走,免得惊扰少主。”
她心累地闭上了眼睛,随意挥手道,“算了,让他们进来吧。”
“是。”药仙侧头示意戌一和戌二进去。
阿大看着这两只相处了几日的犬妖,没有多说什么便放行了。
戌一、戌二挑着几口箱子在门口站了半天不敢放下,一进到院里立刻麻溜地抬进了叶昙的屋里。
他们指着箱子一一说道:“这两个是风神给公……少主带的衣服和零食,还有这个是,”他们拿出一个小盒子低声说,“是夜神殿下命小的带给公主的。”
叶昙看着小盒没有动静,半晌才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戌一敏锐地感觉她此刻心情起伏很大,甚至开始不敢继续看着这个盒子,于是心一横低着头将盒子打开,呈到叶昙面前,“殿下只说要小的带给公主,并未严明其他。”
她偏头看向小盒,里面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润玉的那片逆鳞。像是怕她不收,甚至附上一张写了‘眼睛’二字的纸条。
眼睛……对了,她的眼睛还需要遮盖。
赤睛魔的血脉让她的眼睛变红,她根本没有办法彻底变回黑色。当初还是靠润玉这片逆鳞勉强压制住,她才顺利地从魔界返回天界。可以说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天界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变不回去了。没了逆鳞在身边,她这几日其实还是因为润玉输的灵力,才勉强维持这个样子。
真是汗颜,她明明想和润玉说清楚的,但是总是有些原因让他们纠缠在一起。这双眼睛想要正常地显现在人前,离不开润玉的帮忙。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药仙他们——不管是为了什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对于旭凤,她有些担心。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撕破脸,旭凤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瞒着一二。要是真的兵戎相见,她无法保证旭凤会继续瞒下去。但她现在很难断定旭凤会那样,因为旭凤居然以为她是他的姐姐,刨去别的就这个方面来说,她如果要求旭凤保守这个秘密,旭凤不一定会拒绝,所以也只是稍微担心而已。
咦!她头疼地锤锤脑袋,又变得一团糟了。
这两人自称是娘打发他们来的,她不可能赶走。但要说润玉没有参与其中,打死她都不相信。就冲着这两只的态度,为了不让药仙知道润玉夹带私货,跑到屋里再偷偷地拿出来,不正说明了一切吗?
她吐出一口气,拿起盒子里的逆鳞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有些蠢蠢欲动的血脉立刻平静下来。先躲一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感受到盒子一松,戌一笑开了嘴巴。公主愿意收,不就代表着她心里还是有殿下的吗?看来事情比他们预想的会更顺利呀。
“好了,没事你们就出去,我先待一会儿。”
得了令,二人立刻转身出门,变成犬形蹲在院子里,和门口的阿大遥相对视。
心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问问那个闷葫芦,看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好料,他们迈开步子走向门口。
“阿大大哥,”戌二问道,“咱们几天没见了对吧?”
阿大扫了他一眼,继续沉默不语。
戌一悄悄打趴了戌二的头,你这么问谁想回答,关键时刻还是看我这个大哥。
于是他问道,“我瞧着少主不甚开心的样子,心里实在愁,你给我们兄弟说说,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逗少主开心?”
“没用的。”阿大回答道,“这几日少主闷闷不乐,一是因为主公仙逝,二是因为夜神之身。你们若能让主公起死回生,并且让夜神转换一个身份,少主也许就不会郁烦了。”
呃,要这么说的话,他们也没办法了,这两兄弟趴在院子里窃窃私语。
“看来老三和老四说的是对的,公主真的是仁德天王的女儿,洛湘府的二位神上只是养父母。现在公主亲爹,还是天帝和天后一人一次害的,你说公主她怎么还会和夜神在一起?”
“难怪夜神变成那个样子。他本来是公主的未婚夫,数着日子都快大婚了,现在忽然变成了公主杀父仇人的儿子,换成谁能接受?”
“他解决不了,所以丢给我们兄弟解决?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们了。要是我们搞不定,是不是再不用回洛湘府了?”
“夜神说,公主一日没回我们也不不要回去,要是公主一辈子不原谅他,我们岂不是再也看不到老三老四老五了?”
“一辈子?这可难说。你看药仙对公主这么客气,还叫公主为少主。公主为什么会住到药师宫来?还不是因为这些烂人怂恿的。我看说不定他们会真刀打起来!”
两只越想越惊悚,要真是这样天界很快就会有一场内斗,还是公主和夜神互相残杀?
不会不会……不会吧?他们身上居然担了‘守卫天界和平’这么艰巨的任务吗?
默契地看向叶昙的寝房,他们开始认真地评估这个可能性。
公主亲爹,她肯定会报这个仇,小了说要讨个公道,往大说搞不好会。
药仙是天王的旧部,就想着怎么为天王报仇血恨。
夜神一边是挚爱的未婚妻,一边是生身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可能妥善解决。
洛湘府情况差不多,为臣下要忠君,为父母要爱女,所以摇摆不定。
最坏的情况就是公主联合药仙,然后与天界、天帝为敌,与水神、风神、夜神、火神决一死战。不管是哪一方获胜,结果都是夫妻反目、父女相残、君臣血溅,都是相当惨烈的一仗。
——确定了,他们的任务就是这么艰巨。
两只瘫在原地,不知是脱了力还是软了脚。
“哥,我想回魔界了。”
戌一立即喷他一脸口水。
“我们好不容易从魔界最底层爬上来了,住在洛湘府里不好吗,你还想回长娇阁当打手,过有一顿没一顿的苦日子?”
“这个我也知道,可是我怕啊。”戌二瘪瘪嘴,“杀父之仇,我们要怎么开解公主?她会听我们的话吗?”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有这个时间抱怨,不如赶紧想个对策吧。”
又是一阵哀嚎。
不多时,叶昙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出来。
她看两只懒懒地趴在地上,走到它们身边的石凳上,不经意地问道,“我离开的这几天,洛湘府怎么样了?”
戌一抬起大狗头,真诚地问她,“公主是想问水神、风神还是夜神?”
叶昙一愣,无奈摇头说:“随便吧,都可以。”
戌二回答道:“水神和夜神整日在书房,我们哥俩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至于风神嘛……”想起了夜神吩咐的话,它欲言又止,“看起来也挺好的。”
“你这话气明显前后矛盾,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叶昙微眯双眼,冷面威胁道,“快说,不然我马上揍你一顿。”
戌一扒拉着戌二的头,替傻弟弟开脱。
“公主,风神的情况您也猜得到。您还在府里的时候,神上日夜为公主伤神泣泪。您这一走,她更是急得不知所措,甚至差点和水神闹起来了。今儿个我们等着神上给公主收拾物件的时候,无意发现神上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看不清东西了。”
“怕公主担心,神上一直不许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公主。”戌二从他哥的爪子下溜出来,“请公主恕罪!”
眼神涣散、看不清东西,很有可能是因为娘流了太多泪水,眼睛受不了才会变成这样。千说万说,都是她的错。
叶昙双手抱头,难受地呢喃。
“都是因为我……我就不该呆在这里,要是我早点走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公主听我一言,”戌一抬起他的爪子放在叶昙的膝盖上,安慰道,“您不应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都说世事难料,许多事情不是您所想的那般,没有您的参与就一定不会发生。废后的事、天王的事,就算没有您也会有其他人,因为各种原因把他们牵扯进来。事到如今,您应该努力把伤害降到最低。”
戌二接着说道,“说起天王,我们哥俩也听说天王的旧事。本来如果天王没有在魔界遇袭,他回来就会和鸟族的废后大婚,那么说您又该在哪里呢?”
叶昙呆住了。
她会在哪里?她原来就是一株随处都可以生长的昙花。如果不是碰巧长在蛇山,她可能很快就能修成人形到处乱走,也许有机缘修炼成仙,也许一辈子就当个花精灵。以她的身份,根本不会遇到师父、娘亲。
“我们哥几个没怎么见过亲娘。是我这个老大把他们几个拉扯长大,又当爹又当娘,其中的辛酸自己咽下也就过去了。但公主不一样,风神神上如此爱护公主,让我们实在又眼热又嫉妒。若是亲娘有半分神上的关爱,我们又何必去青楼当打手?”
戌二哽咽着说,“看着神上那样子,我们也很心痛。她整日以泪洗面,嘴里三句不离公主。若说水神和夜神还有理智,想把公主劝回来,那风神就除了公主什么都不管了。在您为天王伤心的时候,神上也在为公主伤心,公主可明白?”
“公主,我知道您觉得天王不该牺牲自己来救您。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是天王、水神或风神受伤了,需要您用半份元神来救他们,您愿意吗?”
叶昙眼睫一闪,眼里的泪便积蓄不住了。
“公主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愿意的,就像天王救公主那样奋不顾身。如果您废了好大的力气救了他们,他们却说您不该救他们、他们根本不值得您来救,您会怎么想?”
“是不是很诧异、很难过。您想救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他们的同意呢?只要他们平安无事了,您牺牲的一切就是值得的,难道他们不该是这样想的吗?”
“伤好了,就该继续好好地过日子,而不是抱着这份悔恨和罪过,在赎罪般的忏悔中无法自拔……您是不是这样想?”
“公主是施救人的时候,会这样想。但是当您是被救人的时候,为什么不愿意这样想呢?这些想法,其实就是洛湘府他们那些人的想法。”
“他们想救公主,是因为疼爱公主,想让公主度过这一劫,今后还可以继续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而不是您现在这样自怨自艾,伤害自己的同时,更加伤害了关心您的人。”
“公主是我们的主人,我们说的一切都为了公主着想。公主在药师宫郁郁寡欢,洛湘府又何尝不知道您的心情,他们甚至比公主还迫切地希望解决您的烦忧。”
叶昙仰起头,压回了眼里的泪水。
“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他们是想为我好,但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替我解决的。我将来要做的事,也许他们不但不会同意,甚至会站在我的对立面反对我。他们每一个我都不希望伤害,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这样子对我们才是最好的安排。”
她起身往屋里走,“娘的眼伤,我会让药仙准备药膏送到洛湘府。你们为何而来我心知肚明,以后不要再劝我,因为任何人都不管用了。”
戌一和戌二互相看了看,挫败地趴回了地上。
“哥,我们失败了呢。”
“失败是失败了,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确定了公主现在什么个想法。等会儿给夜神捎个信,我们也算交了差,不是光吃白饭不做事。等他们商量好了,就会派人来告诉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那就先这样吧。”
洛湘府,书房内。
洛霖和润玉对叶昙的事一筹莫展。他们想了好几天,甚至想到把叶昙劫走,让药仙找不到她,自然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这个想法听起来很好,实现起来困难重重。光是叶昙不合作就够他们为难了,劫走之后藏到哪里、怎么阻止她逃跑、对天帝怎么交代等等问题更是苦恼。
“润玉,我们讨论了这么多,”洛霖长叹气,“其实我更担心你。”
这话什么意思润玉当然知道。现在在叶昙心里,他已不是未婚夫或是夫君,而是杀父仇人之子。她即使再喜欢润玉,在面对丧父这个打击之下,她会怎么选不言而喻。但是他没有这个心思关心这个,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她活下来。
戌五告诉他,叶昙虽然离开几天,但是洛湘府附近的探子一直没有减少。只说明,父帝不仅没有减轻对洛湘府的监视,还把人手增派到了药师宫那边。怎么办、怎么办!现在父帝没有动手,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动手。等到那一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
“我没事的,叶儿没事我也没事。”他挫败地低下头,“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此时有仙侍来通报,说是药师宫派人给风神送来了东西。
他们刚踏出门,临秀早已奔到了门口。她见只有一个送药的小童站在门口,心急地问道,“你刚才说是谁让你来的?”
小童回答道,“是我家仙上奉了公主之命,命我给风神神上送来治疗眼疾的药膏。”
“眼疾的药膏?”临秀念道,“我的眼睛没什么大事……”
洛霖赶到接过药膏,“公主还说了什么?”
小童歪歪头。
“不曾。此药膏敷于眼上,一日两次,每次一刻钟,十日便可痊愈。药膏既已送到,小童先行退下。”
见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洛霖挥手让他退下了。
临秀紧张地抓住洛霖的手臂问道,“小昙怎么给我送药膏来了,你们……”
“我们进去说。”洛霖打断她的话,“你身体不适,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是。进来吧!”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被拉回了内院。
洛霖打开药膏的盒盖,一张小字条黏在了盖上,上书几个歪歪斜斜的狗爬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看到这几个字,润玉的心猛地一沉。
这字写得如此之差,只能是那两只犬妖把字条塞进药膏里,偷偷给他们传递消息。
早上他才敲打过他们,要他们认真做事,所以才会这么快有了消息。虽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但也算让他知道了叶昙如今是怎样想的。
她真的不打算放弃这个决定了,更代表着她已经开始抛弃洛湘府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他。倒不如说他是最先被抛弃的那个,因为天王已死绝不可能复生,他顺带着也被她判了,即使她心里仍旧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