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少年之交(2 / 2)

风月宝鉴 厌阙 3405 字 2020-09-25

姬子瑕年少易饿,早早提前于腹中塞了顿饭,那会儿肚囊饱饱、趴在殿中角落的火盆边犯困,一抬眼见了弥乐,却如遇黄昏。

这位少爷还没睡醒,整个人是横着被抱进殿的。

抱人的是个身形高壮的侍卫,面貌周正肤色略黑。行在如此酷寒之中,从头到脚竟只着了一身春夏时节的深青武服,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底下虎豹一般的昂藏肌体。他将弥乐稳稳托在身前,宽阔肩背化作肉盾屏风一挡,任凭外头如何天寒地冻,也愣是一丝雪花也未曾占到弥乐的边儿。

侍卫边上还跟着位粉衣娟秀的女子,面貌看来二十出头,身似一段扶风弱柳,衣裙之外又罩一件得体棉袍。

姬子瑕一眼观之,断定她必是弥乐的奶妈子。

果然,那女子伸出拢在袖中的洁白手指往弥乐面颊上轻轻一拍,柔声唤道:“公子,该醒了。”

弥乐睡得天塌不惊的眼皮才终于微微动了动。

抱着他的侍卫如有默契,虎目四顾一番,在殿中寻了张宽敞椅子缓缓将人放下,那动作迟缓的仿佛弥乐是个丝毫禁不得磕碰的玉娃娃。

而等玉娃娃的屁股终于落了凳,那侍女便将手中提篮放于木几,掀开盖子捧出一碗透明汤水来,喂到弥乐嘴边让他喝下。

殿中众人都被这通做派惊得目瞪口呆。

端元王爷还好,虽然从气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他货真价实好歹是个贵族王爷,少年轻狂之时少不得被人跟随服侍,但方丈和那些武僧们却从没见过弥乐这般出行景象。

至于为什么没见过呢?

姬子瑕低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就从来没在午时之前见过弥乐。

遂不成想,此人竟是如此嗜睡。

他闷头思忖,难道所谓圣师,便都是类似山猫田鼠一般昼伏夜出阴险鬼祟之辈吗?

也许是姬子瑕的表情过于明显,引得那侍女目光忽而一动,开口解释:“公子身为圣师,每逢子夜便都要行观星卜卦之职。因此白日精神难免略有不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一听赶忙摆手。

端元王爷更是代表发言,称圣师为国为民忧心至此,我们凡夫俗子等一会儿是应该的。

哼!姬子瑕当场无声冷笑,心道这老头真真是日渐虚伪。他上回练功只是一不小心站错了一个桩,不还是险些被木棍揍成狗。

一碗清汤喝完,弥乐终于完全睁开双眼。先是一脸困倦地对着王爷方丈点头示意,随后才问何人求救。

前来求救的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一起来的。

三人中为首那个胖到流油,穿金戴银满脸横肉,手里端着只方方正正的大金匣子,边缘处沾着些许泥土。看见弥乐就一副恶狗扑食模样往前一冲。

姬子瑕只觉得头顶房梁轰隆隆一震,那胖子便已“噗通”跪倒在弥乐面前的地上。

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看装扮应当是管家身份,管家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看起来约莫只有两三岁,小脸通红烧的迷迷糊糊的,应是正在病中。

最后剩下的高瘦男子倒是斯文有礼,没被点到便一直安静沉默地待在一旁,背上还背着个分量不轻的竹筐。

说到这竹筐姬子瑕便有些奇怪,先前他戒恶师兄觉得此物太沉想帮男子卸下。男子连连道谢,却仍坚持自己背着。师兄便不再勉强,又看这人寒冬腊月衣衫单薄、估计不太抗冻,将他引到了另一角火盆边上,还给了他一只适合烤火的矮脚小凳子。

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弥乐的眼神在这几人身上来悠悠转了一圈,而后问那胖子:“所求何事?”

胖子当场哭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死了娘似的开始道明原委。

这胖子姓李,家中世代行商,且生意做得还不错,部分商铺已经开到了天枢的邻国天璇边境。可这些说到底靠的不是他的生意头脑有多精明,而是五十年前,他祖父捡到的一只小河蚌。

那会儿年头不好,正逢十年一遇的大饥荒。他祖父跟着村子里的逃荒队伍,一路上啃草根吃树皮,瘦得简直没有人模样。就是在这般虚弱的连路都走不稳的情形之下,他祖父一时失足从坡上滚下,滚到了一处已然干涸的水潭边。待他头昏眼花连滚带爬着醒来,便发现面前淤泥之中,嵌着一只巴掌大的小河蚌。

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这一小块河蚌肉几乎就是一口从天而降的救命干粮。

但他祖父最后却没有下口。

据胖子所说,他祖父是个很有远见之人,觉得一时充饥不过饮鸩止渴,与其再遭受一轮苦厄折磨,不如就此早登极乐?!于是,他将河蚌按在心口重新躺下了,想着如此这般背靠泉眼、再拿几把黄土一盖,也算是传说中的含笑九泉。

没成想……那河蚌竟然颇有灵性,好像知道自己小命得救,蚌壳微张,竟在他手掌心上吐了粒尾指尖大小的金色珍珠来。当时珍珠名贵,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稀罕玩意儿,这一粒又成色极佳。他祖父大感惊异,顿时涌出浑身力气,一口气走到城中将珍珠变卖,做起了小生意。

那只其貌不扬的河蚌也被他祖父养在家中,当做招财灵物好生供着。

随后李家的生意也如有神助一般越做越大,当然期间也遇到过不顺,每逢这时,那河蚌便会再次吐出一颗更大的金色珍珠,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说道这里,胖子不禁再次抹起了眼泪:“这蚌在我们家已经传了三代,我祖父去世时留有遗言,要我爹把它当做亲爹,传到我手上也得认它做爷爷。前不久我爷爷死了,我早早去城北的棺材铺定了口黄金棺材,想给它风光大葬。可谁知道……葬完没三天就出事了。”

姬子瑕忍不住插了句嘴:“出什么事了?”

胖子扭头看了他一眼,哀哀戚戚道:“是我儿子。刚生出来两年话还没说全呢,就爹娘都不认了,嘴巴里老念着‘太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没事就拎着饭勺在院子里挖土,挖完再把饭菜连碗筷一起埋进去,说是长幼有序、要让太爷先吃饱。这也就算了,他没事还总喜欢往水边跑。好在平时下人看的紧,拦着没出过什么大事。可昨天半夜,谁知道这孩子自己起来偷偷溜进厨房了,要不是管家发现及时,他就在水缸里把自己活活淹死了。灌完郎中开的药,现在还发着烧呢。我觉得这事儿实在不能再拖了,自己就把孩子他太爷挖出来了,一起带来求大师帮忙看看。是不是我爷爷安葬的地方风水当真不好,让它待在底下受苦了?!”

弥乐凝眉一叹:“婉婉。”

名叫婉婉的侍女听声意会,取出一方手帕将那黄金匣子托住、递到了弥乐面前。

弥乐屈指一拂,原本被焊得严丝合缝的金匣瞬间像被刀砍了似的碎成了数十枚小巧玲珑的金块,露出其中光芒幽淡的蚌壳。那蚌壳被堂中冷风吹得轻轻一动,飞出一团闪闪金光,它像是有生命一样径自飞到了昏睡中的孩子胸前。

不过三息,光华流尽。

孩子略显痛苦的酡红面色终于恢复成白皙安宁,面带微笑地捧住最后一颗金色珍珠,似乎陷入美妙甜梦当中。

对此,弥乐淡淡表示:“生灵来于天地,死后也该化归于天地。它既已开了灵智,以一己之力护了你家三代富贵,便注定唯有死后才能安享片刻自由。你却将其困在金器之中,此举与灭杀魂灵并无不同。”

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干的荒唐蠢事,满头大汗道:“大师,那我为我爷爷多办几场法事,不知可否补救?!”

“不必。”弥乐以一张符纸将两片蚌壳包了还给他,“幼童之心最为纯澈干净,等你儿子醒来,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他又指向自家侍女手里的一包碎金:“至于这些,是我今日为你解惑的报酬。”

“应该的应该的。”胖子连连感谢,忙不迭爬起来看儿子去了。

一桩事料理完,还有一桩。

弥乐抬手,示意高瘦男子上前,又问他:“因何而来?”

高瘦男子甚有涵养地向弥乐作揖,一派书香门第的样子,自称是个城郊种地的菜农。

菜农的老婆月前刚入土,身后只留下一双年岁不大的儿女。

菜农家中人丁稀薄、没什么亲友相帮,只好当爹又当娘,家里家外一度忙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本以为日子就这般猪狗不如地过下去了,可奇的是,正好是他老婆死去的第七天,他从集市中收摊回家,却突然瞧见土灶边上已然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累得半死不活,恍恍惚惚以为在做梦,直到把饭菜往嘴里一扒,才尝出正是他老婆的手艺。也就猜到了可能是老婆九泉之下不得安心,在地底下转悠一圈儿之后又回到家中照看他爷俩儿了。

可足足享受了十几天,菜农又开始良心不安。他觉得老婆本就是积劳成疾病死的,现在更是为他生前忙到死后,如今也该随着尸身一起入土为安了。

这么一想,菜农下定决心、连夜从屋后树上打下一筐甜枣,又将孩子托给邻居照顾一二,才越过小半个王都跑来求人度化亡灵。

可他估计是太着急了,忘了自家地头瘠苦,这枣根本半点甜味也无。

弥乐毫不嫌弃地收下了,转手又将刚才得到的一包黄金转送与他。

令人意外的是,一旁贡献黄金的胖子见此竟颇有些乐见其成,眼见菜农再三推拒,直接看不下去地连人带包袱一起勾肩搭背拐出去了。

眼前诸事得解,方丈心头大慰。

大手一挥,请大家一同在如意寺中用饭。

席间,姬子瑕啃着端元王府赞助的猪蹄,百思不解之下,实在忍不住主动与弥乐说话:“对那老肥猪,你好歹还给了一张破符纸。怎么轮到后面那个种菜的,就抠门到连符纸都不给了,就光给他金子?!”

负责寺中采买的戒贪被这无脑言辞惊掉了筷子。

在座众人面色也都精彩纷呈,其中尤以坐在姬子瑕对面的弥乐面黑最甚。

他将手中筷子放下置于碗沿,抬眉将他斜了一眼:“怎么,你还看不起金子了?”

姬子瑕一时懵住,不知他怒从何来。

也是,他长在王府之中自小吃穿不愁,钱财能买之物也素来不缺,除却习武之外、其余诸事也都是一概不管。当然不知道数量众多的黄金对于一户普通农家来说,其实能够起到天大的用处。

这是弥乐第一次在旁人面前露出真实情绪。

他为姬子瑕的无知震动了五脏肺腑,怒道:“那菜农之妻的亡灵只是放心不下丈夫儿子,才每天给他洗衣做饭留恋不去。现在看到他们已有银钱傍身,自然便会放心里离开。还要符纸作甚,把无辜亡灵劈成炉底香灰吗?!”

便是这一通疾言怒骂,让姬子瑕觉得弥乐其实并非是个假人。

他死皮赖脸上赶着做了弥乐的朋友。

双方于佛祖的见证之下握手言侯后,他才知道,原来比起所谓庸碌无知的世人,这位仁兄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