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诗里所说的梦断香消四十年,应该是从唐婉去世算起的;倘若从夫妇分袂那年计算,已经过去了五十余年。据周密《齐东野语》说,放翁晚年移居鉴湖三山,每次入城,或者登上禹迹寺眺望沈园,或者盘桓园内,“不能胜情”。沈园成为陆游最梦牵魂绕的地方,那里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他俩最后的会面,在他的心版上定格了唐氏最后的身影。不是春秋佳日,他无法亲入沈园,梦魂也会悄悄飞向那里。据清代学者赵翼的统计,陆游的记梦诗多达九十九首。其中固然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爱国梦,却也有追怀前妻的爱情梦。陆游经常在梦里向府城南面走去,越近城南脚步就越沉重,因为沈氏园里留有他太多伤心的往事,梅花的暗香幽幽绕着游园客的衣袖,嫩绿的春色轻轻蘸着寺桥下的水波。城南的乡间小路又是盎然春意,沈园的梅花依旧,却是不见那人。她去世快五十年了,连骨头都将化为泥土了,可陆游总是情不自禁地走到刻有《钗头凤》的石壁前,面对着墨迹题词出神。开禧元年(1205)岁暮的一个晚上,陆游又一次做这样的梦,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明明是世人太功利,总要把事物分成清晰的,模糊的,远的,近的,可以得到的,不能得到的。谁说那种相见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唐婉,我来看你了。握过你的手的地方,都比的地方热。我知道,你从未离开过,唐婉,我的唐婉……陆游哭着说。
第二年的春天,陆游已经八十二岁,诗人不顾年迈,拄着竹杖,再一次来到城南,登上了禹迹寺。俯瞰城南,亭榭池阁散布在纵横交错的城坊之中,笼罩在暮春淡淡的烟霭之中。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孤寂的归鹤,飞回了可以栖息的园圃,独自抚摸着心灵的伤口。他再次来到自己的题词前,刻石上蒙满了尘埃,生上了苔藓,只有几行墨迹还清晰可辨,看来已经好久没有人来拂拭这堵颓败的围墙了。然而,这方词碑对于陆游来说,却是一段伤心的往事,一掬深沉的真情,在他八十余年的情感历程中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和地位。他写下了《城南》一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离你越近,我的死越没有遗憾。”陆游说。“如果早知道离开你如此难受,我当初怎会放你走这世上真的没有人比你更懂我。其它的人只是新鲜感,只是生育,而你是爱情,爱情是‘懂’,就像我们的那首《钗头凤》,懂,才是诗,不懂,只是字。跟诗在一起的感觉,与跟字在一起的感觉,怎么可能一样呢你总是喜欢把自己写得不满意的诗撕掉后再扔,你撕毁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你写得越来越好。其实在我心里,你就是一首诗,无须修改啊。时间越久,想跟你说的话反而越多。因为我知道,我说的话,你都能听得见。我曾经让你那么伤心,现在,你的那些伤心都转变成了我对你无止境地思念,我才知道,我曾多么深地伤害过你,你多么深地爱着我,我要说出这些给你听,来听听,我当初多么轻率、无知……”
嘉定元年(1208),又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诗人已经八十四岁,他实在太老了。但是,在一种信念的支持下,他还是从鉴湖三山西村步行数里,最后一次来到了沈园。沈园依旧游人如织,繁花似锦,这些扶疏的花木多半还是当年栽种的,应该还是当初他与唐氏那次伤心会面的见证吧。然而在众多的游人中,却再也寻觅不到那惊鸿一瞥的倩影。是啊,那持酒劝饮的美人早已化为尘土,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六十多年,一切都仿佛还在眼前,新婚,分手,瞒着父母的相会,沈园那次不堪回首的邂逅,这场令人心碎的幽梦似乎也太来去匆匆了。他写了《春游》一诗,最后一次深情怀念自己的前妻: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陆游的心目中,唐婉像梦一样美丽。只要爱是永恒的,恋人就永远不会老去。现实会拆散相爱的两个人,但梦不会。两年以后,他终于以自己对前妻埋藏在心扉深处执著的爱,结束了长达六十余年的一帘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