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末了的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中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例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帝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尝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金瓶梅》画笺,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到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及‘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戏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及考订甚多,平素过于谦退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刊亦未允。吾乡抱经堂朱君得冯梦龙编《山歌》十卷,为‘童痴二弄’之一种,以抄本见示令写小序,我草草写了一篇,并嘱隅卿一考证之,隅卿应诺,假抄本去影写一过,且加丹黄,乃亦未及写成,惜哉。龙子猷殆亦命薄如纸不亚于袁中郎,竟不得隅卿为作佳传以一发其幽光耶。
隅卿行九,故尝题其札记曰‘劳久笔记’。马府上的诸位弟兄我都相识,二先生幼渔是太炎国学讲习会的同学,民国元年我在浙江教育司的楼上‘卧治’的时候他也在那里做视学,认识最早,四先生叔平,五先生季明,七先生太玄居士,——他的号本是绳甫,也都很熟,隅卿因为孔德学校的关系,见面的机会所以更特别的多。但是隅卿无论怎样的熟习,相见还是很客气的叫启明先生,这我当初听了觉得有点局促,后来听他叫玄同似乎有时也是如此,就渐渐习惯了,这可以见他性情上拘谨的一方面,与喜谈谐的另一方面是同样的很有意义的。今年一月我听朋友说,隅卿因怕血压高现在戒肉食了,我笑说道,他是老九,这还早呢。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他真死了,二月十七日孔德校长蓝少铿先生在东兴楼请吃午饭,在那里遇见隅卿幼渔,下午就一同去看厂甸,我得了一册木板的《訄书》,此外还有些黄虎痴的《湖南风物志》与王西庄的《练川杂咏》等,傍晚便在来薰阁书店作别。听说那天晚上同了来薰阁主人陈君去看戏,第二天是阴历上元,他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到了十九日下午往北京大学去上小说史的课,以脑出血卒。当天夜里我得到王淑周先生的电话,同丰一雇了汽车到协和医院去看,已经来不及了。次日大殓时又去一看,二十一日在上官菜园观音院接三,送去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道: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
(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