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复辟前后一
我来到北京,正值复辟的前夜,这是很不幸的事情,但也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因为经历这次事变,深深感觉中国改革之尚未成功,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当时袁世凯死了,换了一个全无能力的黎元洪当大总统,一切实权还在北洋派军阀的手里,而国务总理是段祺瑞,正是袁世凯的头号伙计,因此府(总统府)院(国务院)两方面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府方的谋臣便只是掉笔头的几个文官,院方的党羽却都是带枪的丘八,他们逐渐的结合起来,联合所谓“督军团”,与当时的中央政府相对立了。我在北大庶务课所看的《公言报》《顺天时报》上时局消息,便都是关于这一件事,《公言报》是他们的机关,《顺天时报》则是日本人所办的汉文报纸,一向是幸灾乐祸,尤其是颠倒黑白,没有什么好话了。督军团的首领是有名的两个坏人,即是徐州的张勋和蚌埠的倪嗣冲。倪嗣冲已经够反动的了,张勋更是不法,自己做了民国的官,却仍以前清遗老自居,不曾剪去辫发,不但如此,而且招用有辫子的军队,便是所谓“辫子兵”,驻屯山东一带,凡旅行过那地方的人无不怀有戒心,怕被扰害。鲁迅一九一三年日记六月项下,便有云:
“二十日夜,抵兖州,有垂辫之兵时来窥窗,又有四五人登车,或四顾,或无端促卧人起,有一人则提予网篮而衡之,旋去。”现今的人,没有见过“辫子兵”的恐怕不能想像那时情景吧,因为一个人如剃去头上四周头发,只留中间一块,留长了梳成一条乌梢蛇似的大辫,拖在背上,这决不是一种好看的形相,如果再加上凶横的面目,手上拿着凶器,这副样子才真够得吓人哩。如今听说这位张大帅将以督军团首领的资格,率领他的辫子兵进驻京津,这岂不是最可怕的恶消息么?
在当时风声很紧,正是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我却个人先自遇到了一件灾难,生了一场不小不大的病。我说不大,因为这只是一场麻疹,凡是小孩子都要出一遍的,只要不转成肺炎,是并无什么危险的。但这里我又说是不小,则因我终究不是小孩了,已经是三十以上的成人,生这种病是颇有危险,因为发热很高,颇有猩红热的嫌疑,但是我信凭西医的诊断,相信这是疹子,不过何以小时候没有出过,直到成人以后再出,则与我在四岁时候的出天花,同是不可解的事情。当时热高的时候,的确有点儿危险,鲁迅也似乎有点儿张皇了,决定请德国医生来看,其时狄博尔是北京外国医生最有权威的人,虽然他的诊费不及意大利的儒拉大夫的贵,要十二块钱看一趟。我现在来抄录当年一部分的旧日记在这里,这是从五月八日起头的:
“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图书馆,下午二时返。自昨晚起稍觉不适,似发热,又为风所吹少头痛,服规那丸四个。
九日晴风。上午不出门。”
“十一日阴风。上午服补丸五个,令泻,热仍未退,又吐。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医院,俄国医生苏达科甫出诊,云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请德国医院医生格林来诊,云是疹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