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又文集卷四《与人书二》中云: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顾君的正统思想鄙人深所不取,但这里所说文须有益于天下,却说的不错,盖中国人如本其真诚为文,结果自然多是忧生悯乱之情,即使貌若闲适,词近靡丽,而其宗旨则一,是即是有益于世,谓之明道殆无不可矣。孔子删述六经未为定论,不敢率尔附和,但如云古来贤哲述作,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则鄙人亦甚同意,且觉得此比喻下得极妙,安特勒也夫曾云,文学的伟大工作在于消除人间所有种种的界限与距离,案是即仁人之用心,正可为顾君之言作为证明。由是言之,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苟出于此种用心,其文学的价值亦仍重大,未可妄意轩轾,唯剿袭谀佞,自是有损无益,其故正由于不诚耳,若注虫鱼命草木乃是学者所有事,与立言固自无关也。统观中国文学的变迁,最大的毛病在于摹仿,剿说雷同,以至说诳欺人,文风乃以堕地,故镜情伪一事,诚如顾君所言,至为重要。《日知录》中曾论之曰:
“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此论本为钱谦益而发,但语甚有理,读中国古文学者固可以此为参考,即在将来为新文学运动者读之亦未为无益也。
再从诚说到达,这里的话就只有简单的几句。写文章的目的是要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别人知道,那么怎么尽力把意思达出来自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达意达得好的即是好文章,否则意思虽好而文章达不出,谁能够知道他的好处呢。这些理由很是简单,不必多赘,只在这里将我的私见略述一二点。其一,我觉得各种文体大抵各有用处,骈文也是一种特殊工具,自有其达意之用,但是如为某一文体所拘束,如世间认定一派专门仿造者,有如削足适履,不能行路,无有是处。其二,白话文之兴起完全由于达意的要求,并无什么深奥的理由。因为时代改变,事物与思想愈益复杂,原有文句不足应用,需要一新的文体,乃始可以传达新的意思,其结果即为白话文,或曰语体文,实则只是一种新式汉文,亦可云今文,与古文相对而非相反,其与唐宋文之距离,或尚不及唐宋文与《尚书》之距离相去之远也。这样说来,中国新文学为求达起见利用语体文,殆毫无疑问,至其采用所谓古文与白话等的分子,如何配合,此则完全由作家个人自由规定,但有唯一的限制,即用汉字写成者是也。如由各个人的立场看去,汉字汉文或者颇有不便利处,但为国家民族着想,此不但于时间空间上有甚大的连络维系之力,且在东亚文化圈内亦为不可少的中介,吾人对于此重大问题,以后还须加以注意。
我想谈汉文学的前途,稿纸写了七张,仍是不能得要领。这原来是没法谈的问题。前途当然是有的,只要有人去做。有如一片荒野,本没有路,但如有人开始走了,路就出来了,荒野尽头是大河,有人跳下去游泳,就渡了过去,随后可以有渡船,有桥了。中国文学要有前途,首先要有中国人。中国人的前途—这是又一问题。现在只就文学来谈,我记起古时一句老话,士先器识而后文章,我觉得中国文人将来至少须得有器识,那么可以去给我们寻出光明的前途来。我想这希望不会显得太奢罢。
附记:
民国二十九年冬曾写一文曰“汉文学的传统”,现今所说大意亦仍相同,恐不能中青年读者之意,今说明一句,言论之新旧好歹不足道,实在只是以中国人立场说话耳。太平时代大家兴高采烈,多发为高论,只要于理为可,即于事未能,亦并不妨,但不幸而值祸乱,则感想议论亦近平实,大抵以国家民族之安危为中心,遂多似老生常谈,亦是当然也。中国民族被称为一盘散沙,自他均无异辞,但民族间自有系维存在,反不似欧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视之或无甚足取,唯乱后思之,正大可珍重。我们繙史书,永乐定都北京,安之若故乡,数百年燕云旧俗了不为梗,又看报章杂志之记事照相,东至宁古塔,西至乌鲁木齐,市街住宅种种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琐末事项有出于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览者不禁苦笑。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中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语言礼俗,如此而已。汉字汉语,其来已远,近更有语体文,以汉字写国语,义务教育未普及,只等刊物自然流通的结果,现今青年以汉字写文章者,无论地理上距离间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却均相通,这一件小事实有很重大的意义。旧派的人,叹息语体文流行,古文渐衰微了,新派又觉得还不够白话化方言化,也表示不满意,但据我看来,这在文章上正可适用,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上的成功,助成国民思想感情的连络与一致,我们固不必要褒扬新文学运动之发起人,唯其成绩在民国政治上实较文学上为尤大,不可不加以承认。以后有志于文学的人亦应认明此点,把握汉文学的统一性,对于民族与文学同样的有所尽力,必先能树立了国民文学的根基,乃可以大东亚文学之一员而参加活动,此自明之事实也。关于文人自肃,亦属重要,唯苦口之言,取憎于人,且即不言而亦易知,故从略。民国癸未七月二十日记。
(《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