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的前途
今天所谈的是中国新文学之将来,题目却是汉文学,这里须稍有说明。我意想中的中国文学,无论用白话那一体,总都是用汉字所写,这就是汉文,所以这样说,假如不用汉字而用别的拼音法,注音字母也好,罗马字也好,反正那是别一件东西了,不在我所说的范围以内。因为我觉得用汉字所写的文字总多少接受着汉文学的传统,这也就是他的特色,若是用拼音字写下去,与这传统便渐有远离的可能了。
汉文学的传统是什么,这个问题一时也答不上来,现在只就我感到的一部分来一说,这就是对于人生的特殊态度。中国思想向来很注重人事,连道家也如是,儒家尤为明显,世上所称中国人的实际主义即是从这里出来的。孔孟的话不必多引了,我们只抄《孟子·离娄》里的一节话来看。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我想这禹稷精神当是中国思想的根本,孔孟也从此中出来,读书人自然更不必说了。在诗歌里自《诗经》《离骚》以至杜甫,一直成为主潮,散文上更为明显,以致后来文以载道的主张发生了流弊,其形势可想而知。这如换一句话说,就可以叫作为人生的艺术,但是他虽执着人生,却不偏向到那一极端去,这是特别的一点。在自家内有道家与法家左右这两派,在外边又有佛教与基督教这两派,他在中间应酬了这两千年,并未发生什么动摇,可知其根本是很深稳的了。其特色平常称之曰中庸,实在也可以说就是不彻底,而不彻底却也不失为一种人生观,而且这也并不是很容易办的事。大抵这完全是从经验中出来的,道家的前辈经验太深了,觉得世事无可为,法家的后生又太浅了,觉得大有可为,儒家却似经过忧患的壮年,他知道这人生不太可乐,也不是可以抛却不管了事的,只好尽力的去干了看,这即是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道家与佛教,法家与基督教,各站在一极端,自有他的理想,不是全便是无,儒家不能那样决绝,生活虽难,觉得不必绝粒饿死,也难望辟谷长生,余下的一条路还只是努力求生,如禹稷者即其代表,迨生尽死至,亦便溘然,以个人意见言之,正复恰合于生物之道者欤。
中国民族的这种人生观,在汉文学上可以说是伦理的传统,我看一直占着势力,不曾有什么变动。这是一个很好的木本水源,从这里可以长发出健全的艺术以及生活来,将来的文学自必沿着这道路前进,但是要紧的一点是在强固地立定基础之外,还要求其更切实的广化。中国的伦理根本在于做人,关于这个说明,孔子曰,仁者人也。近世焦理堂云: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这一节说得极好,当作生活南针的确已是十分好了,但是在学术艺文发展上,对于人其物的认识更是必要,而这在中国似正甚缺少。本来所谓人的发见在世界也还是近代的事,其先只是与神学思想的对立,及生物学人类学日益发达,人类文化的历史遂以大明,于是人的自觉才算约略成就。又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固是千古名言,确实足为中国固有思想的代表,唯此但为政治道德之大纲,而其目或尚有未备。《庄子·天道篇》云: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这里嘉孺子而哀妇人一句话,恰补充得很好,此固是仁民所有事,但值得特别提出来说,这与现代的儿童研究和妇女问题正拉得上,我想在将来中国的道德政治,学术文艺上,这该有重大的地位,希望中国文化人肯于此予以注意。过去多少年间中国似乎过分的输入外国思想,以致有类似流弊的现象发生,但稍为仔细考察,其输入并未能及日本前例之三分一,且又未能充分消化吸收,所谓流弊乃即起因于此,盖不消化亦会中毒也。吾人吸收外国思想固极应慎重,以免统系迥殊的异分子之侵入,破坏固有的组织,但如本来已是世界共有的文化与知识,唯以自己的怠惰而落伍,未克取得此公产之一部分,则正应努力赶上获得,始不忝为文明国民,通今与复古正有互相维系之处。中国固有思想重人事,重民生,其发现于哲学文艺上者已至显明,今后则尚期其深化,于实际的利用厚生之上更进而为人间之发见与了解,次又由不敖无告之精神,益广大化,念及于孺子妇人,此亦是一种新的发见与了解也。由此观之,将来新文学之伟大发展,其根基于中国固有的健全的思想者半,其有待于世界的新兴学问之培养者亦半,如或不然,虽日日闭户读《离骚》,即有佳作亦是楚辞之不肖子,没有现代的意味。在现今的中国,希望将近世生物人类儿童妇女各部门的学者学说全介绍进来,这件事显见得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文化界至少不可不有这么一种空气,至少有志于文学工作不可不有此一点常识,简单的一句话,也只是说文学不再是象牙塔里的事,须得出至人生的十字街头罢了。中国新文学不能孤立的生长,这里必要思想的分子,有自己的特性而又与世界相流通,此即不是单讲诗文的所能包办,后来的学子所当自勉而不必多让者也。于今不必多征引外国旧事以为左证,但闻近时有日本文学批评家推举本国文人,以夏目漱石,森鸥外,长谷川二叶亭三氏为代表,以其曾经世界文艺之磨炼,此言大有见解,中国文人正大可作为参考也。
在《论语》里孔子曾说过这样的话,曰,修辞立其诚,又曰,辞达而已矣。这两句话的意思极是,却也很平常,不必引经据典的说,一般人也都会赞成,认为写文章的正当规律,现在却这样郑重的征引者,别无什么重要缘故,实只是表明其有长久的传统而已。从前我偶讲中国文学的变迁,说这里有言志载道两派,互为消长,后来觉得志与道的区分不易明显划定,遂加以说明云,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现在想起来,还不如直截了当的以诚与不诚分别,更为明了。本来文章中原只是思想感情两种分子,混合而成,个人所特别真切感到的事,愈是真切也就愈见得是人生共同的,到了这里志与道便无可分了,所可分别的只有诚与不诚一点,即是一个真切的感到,一个是学舌而已。如若有诚,载道与言志同物,又以中国思想偏重入世,无论言志载道皆希望于世有用,此种主张似亦相当的有理。顾亭林著《日知录》卷十九有文须有益于天下一则,其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