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反对:“当奸细得城府深沉,深谙圆滑周旋之道,她大大咧咧,口不择言,哪能担此重任?”
师父自然已权衡出利害得失,注视着我,笑着摇头:“小靴子十四了,分得清场合的。”
“徒儿只觉她不足以成事,但我们得确保万无一失。”诚然,小师妹若知情,她是会为我涉凶险闯难关的,但我怎能将她当棋子,以她的浴血奋战来成全我?
可我根本不知,她已然为我浴血奋战了。她去前线仍是为了云豹刀——许久后,我方得知,后悔不迭。我不愿她卷入征战,刻意撇清我与云豹的瓜葛,反而累她为我吃尽苦头。
“师父,照原计划进行吧,小靴子是意外闯入的,我们不能因此自乱阵脚。”
师父瞪着我,悻悻道:“你是想说为师昏了头,竟想拿鸡毛当令箭是吧?我看啊,你就是想把小靴子扔到安全地带。”
是,我的行动计划里没有她,但我的人生计划里,有她。
为了漫漫一生有她同行,如今这一程,我不带上她。
[玖]
可她终究是参与了这烽烟离合了。
兵戎相见的战场,戴着面具也瞒不住她,她认出我是敌军统帅的第二天,就回到我身边,抱着剑,仰头望着我,坚定地说:“大师兄,我不懂政事,但我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非曲直我都不管,我只向着你。”
我拥她入怀,她把脸颊贴在我颈边,走过前世今生,我总算和所爱重逢。
旌旗猎猎,上书一个“林”字,我指给她看,这大好江山,你争我夺,无非成王败寇,何谓反,何谓贼?我只教世人明了,前朝的皇族厉兵秣马,仗剑归来,且看这风水如何转!
仰天一笑泪光寒,林氏的城池又多了六座。而我的名头是追月王,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曾照我大云国土,飞鸟云集,子民安乐,朗朗的风,朗朗的白云,朗朗的天。
都说夸父逐日,但我要逆行之,我要追回旧时河山,旧时明月。
[拾]
二十余年来,每个夜晚我都睡得浅,因为我不知道醒后是否还有明天,但她在,我就能够彻夜安睡。起床时,她已在忙碌了,案上摆了热腾腾的食物,她在窗下读战报,洗脸水的温度刚刚好。
像我母亲对待我父亲。
我那向来迷糊的小师妹,像个贤惠的妻。而她也说,她冷峻英武的大师兄,成了“未得手前的浪子”,极尽温柔之辞,极尽讨好之举。
分离和思念,将我对她的情意酿得意味深长,像补偿,也像诀别——
诀别将至,尽力贪欢。
几年来,我隐忍对她的感情,只为在了结祖业后,将平和安然的生活送给她,双宿双飞,夫唱妇随。可我没忍住,没能等到那时候。
重遇是美妙的,纵然硝烟滚滚,东征西讨,能时时看到她,已是巨大的安慰。但她没意识到,她提起路云天的次数未免太多了点。偶有难得的闲谈时光,她的话题总绕着云天打转,那位当朝皇子,是多么油嘴滑舌,又是多么让她意想不到的睿智……她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我缓缓地从她掌心抽走我的手。
一如大雪后的平原。那盛大的,苍茫的白,正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被烈日抽走了,不易察觉,但消逝不休。
在她的诉说,或是追思中,我逐渐识得了路云天。他和她,是少年对待姑娘,确切地说,是坏脾气好心肠的少年,对待他心爱的姑娘;而我对她,却是男人对女人,夫婿对娘子。可我竟忘了,她只有十五六,仍是豆蔻年华。
路云天使她在发光,她的脸颊,她的双目,她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而这所有,曾经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
我的爱人爱上了别人,她浑不自知,我却全然洞悉。没什么比这更难为情的,但我阴暗地不点破,藏着掖着哄着。从此在言辞上刻意强调她对我情深意重,扰乱她的思维,混淆她的想法,将她蒙在鼓里,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老想着,这小家伙糊涂得厉害,将来可怎么好呢,现在却巴不得她糊涂些,再糊涂些,最好一辈子都不长进,还是个不经世的娃娃。
她要是永远五岁就好了……
我竟会感到怕。
一想到她会离我而去,就怕。我自诩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坦荡骄傲,但这些词,好像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在一心一意地做着我不齿的事,如临大敌,绞尽脑汁,绕晕她,强留她。
嘴脸猥琐,姿态难看,半夜醒来冷汗涔涔,我是谁?剖析内心使我窘迫难堪,是我怠慢了她,让她有了别的遇见。我伸出手看了又看,在静夜里无比恐慌。我怕我有天会失了控,绑起她,把她打残,带她回家,以强行的方式留下她。
毁灭比成全更能表达爱慕。
日日锥心。我像个即将饿死的人,喋喋不休地怀念被我浪费的每一顿饭,每一粒米。世人怎知,这饿死鬼也曾经是大富豪,坐享山珍海味,却食之草草。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瞠目结舌地体会到对她深重的爱意,我不想放她走。我已离不开她,即使,离得开宿命。
[拾壹]
收复河山比收复人心更容易些吧?追月王和他的军队勤力诚心,众志成城,日日蚕食夏朝的江山,战果丰硕;但另一些国土,却无可奈何,一泄千里地沦丧了。
我笃定地以为我和她必然花好月圆人长久,最好的时光在后头。
可哪有什么永远呢?
我珍惜,我善待,我亦不曾拱手相让,那么,是在哪里出了错呢?怎会令她情意不再,向旁人倒戈呢?
故人心,等闲易变。
原野失去了白雪,我失去了她。
我失去了她。
佛法里的那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原是大智之语,没有哪个人的想法会静止不变,也没有哪个朝代的江山能永固万年,世间惟天地不老而已。
——竟要在情爱的幻灭中思索了我这一路行来的轨迹。
再顺利妥当的战役,也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伤亡不可避免。当城头新插了一面“林”字大旗时,小师妹的沉默更深了。捷报频传,她却不见喜色,她的愉快只在一个笑容,一朵梨花,一支小曲,一盏银耳羹……这些微小琐碎的事物上。
我又攻克了一座城池后,她眼底是刺痛的悲哀,轻轻地说:“大师兄,带我去城头看看好吗?”
城墙巍峨,旗帜飞扬,她穿蓝衣倚在风里,俯身望向城下,怅然一笑:“大师兄,你看。”
城中,挑担子的老者牵着幼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小女儿在墙角哭号,壮实汉子从自家凋敝的房子里搬出几样老家什,扛在血迹斑斑的肩上……光影间,她的眼中有晶莹闪动:“大师兄,我知你治军严谨,命令将士们在破城后也不得难为百姓,但眼下这流离失所,却是免不了的……”
分离的日子里,我的小师妹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懂得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却已有……震撼。
“大师兄,我一早便知,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能制止你。可我……”她语声微微干涩,轻叹一声,“可我……心里难过,我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她日益消瘦,日益憔悴的原因了。我只当她是饱受相思苦,原来,折磨着她的,是战事。
她变得和我熟识的小师妹不同了,那个她,爱哭爱闹,没心没肺,但这个她,内心深处惊马怒奔——向更开阔的所在。
有人使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了,可这个人,竟不是我。
[拾贰]
入夜后,我的耳畔还回荡着小师妹的声音。她在夕阳的城头问我:“大师兄,父命难违,但这么多年来,你快乐吗?”
攻城拔寨从未使我感到快活,我的欢笑与你有关。
“你的心里,有祖宗的基业,有父命,那么你呢?你呢?”她抱着我,呜咽了,“大师兄,你自己呢?”
我自己缩在小角落里。我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为了几代人的夙愿。可它真的正确吗?灾荒连年,江山不太平,我却让它更不平,血染疆土,生灵涂炭。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我想做的事,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师妹说过,战乱来袭,二皇子云天主动请缨,以肉身去补天堑。他保家卫国,是在避免流血牺牲,可我却在制造更多的流血牺牲。她哀伤地问:“大师兄,你为何要做自己不赞同也不开心的事呢?”
我的女孩背对着我,雪白雪白地睡着了。十六年前的饥荒,让她成了孤儿,十六年后山河飘摇,我让无数的她成为孤儿——这就是我毕生所求的事业吗?十六年前,我骑马讨粮救活她,就是为了在后来,让她拿血肉之躯,来替我排忧解难吗?就是为了让她心力交瘁,跟着我东走西顾吗?
思虑太多,会短命。父母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那儿,我无须再验证。复国还朝又如何?余生若没有她的欢颜,纵江山多娇,遗憾无计可消。
她告诉过我,天下人只道当今两位皇子在争夺大位,但云天说,他和哥哥头上一并顶着“路”字,谁坐江山又有何分别;大皇子云杉则笑言,只要百姓富足快乐,异姓人坐江山也没有分别。
当皇帝,百姓是我的子民,不当皇帝,百姓是我的同胞,这等胸襟和气量,我仰慕。许天下以仁爱大统,我对这样的皇朝有信心,自问是我,很难做得更好。
自古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却从未有人试图去推翻明君治下的皇权——即使它是祖训。路云天说得在理,历史不会为谁停步,更不会后退,我真要拼毕生之力,去追黄梁一梦吗?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是时候放弃了。
我的抱负向我迎面走来,我起身迎接,却缔造出黎民惨淡,颠簸逃亡的后果,我无法原谅自己。父母在天有灵,会谅解我吗?师父和先祖也会谅解我吗?他们一生淳朴善良,若是眼见现况和初衷不一样,也会赞许我的抉择吧……
[拾叁]
来世一遭,我大仇未报,到头来只当了一个情种。
一纸降书直射天辰殿门楣,城池奉还,千金散尽,然后,我和小师妹诀别。
她的所爱另有其人,我怎么瞒得住她……
她不走,只因不忍心离开我。可我怎么忍心让她为难……
我没对她说,留下吧不要走,她的快乐,别的地方才有,我再留恋也得放手,我不能让她在我手上枯萎,我舍不得。
“我想了很久,我对你是亲情,我只当你是妹妹,我给不了爱……”
或许只有这样说,她心里会好过些,走得也放心些。
当我终于说出口,她的脸上是死灰般的震惊,力不能支地蹲在地上,单薄的肩胛骨突起,脆弱得像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我想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我不想离开她,但我已不能。
她以为我的不快乐,来自于没法让自己爱上她。事实恰恰相反,我的不快乐,来自于太过深爱她,于是格外舍不得放手。
但为了她,我必须放手。
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还好,她不知道。
我的心头至爱,这就要成为旧欢了。可我只能,只能尽可能控制自己不去抱她,不去推翻我好容易下定的决心。我知道我伤害了世间惟一使我珍若拱璧的姑娘,一再一再一再地,用我自以为还妥当的方式伤害着她。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哪怕和我失散,会让她终生有憾于心,也好过让她终生永辞至爱。
她的至爱,是别人。
连灭族之祸都可以被时光抚平和缓解,情爱也会。那眉飞神动的少年郎,才是她的佳偶天成,终会让她忘却纷扰愁绪。
小师妹,你的大师兄是个武者,是个粗人,没有玲珑心肝,但愿这一次,他没做错。
用一辈子去认识,用一转身来离开。我本认为,和我分别后,她会和云天在一起,但她没有。城墙上张了榜,二皇子在寻找他的爱人,她的画像惟妙惟肖,喜怒哀乐神态各异,识别度极高,我立在榜前,抱臂而笑。我的小师妹始终是个倔强的家伙,他是当朝皇子,她却做了草莽反贼,她无颜再走回头路,躲了起来。
全城张榜也不会逼她现身,她只会躲得更深。云天不懂吗,顺着她点,她会高兴。
人生若只剩一件事可做,未免太单调了。我一度很迷惘,我想不出复国大业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是个无趣的人。但现在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有情人天各一方却又何必?我要去找到她,将她还给他。
相处的年头里,我沾染了她的习惯,她很爱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这话很正确,一个闲人只做一件事多半会有成就,一个皇子就不见得了,他忙,日理万机,不能亲力亲为,耳目再多也没用。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一千年后也会是真理。我找着了她,僻远的小村落里,她为病重的孩子施针治疗,低头蹙眉,发丝垂在额前,我站得远,很想帮她捋一捋。
可我终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往告示前一站,自语几声:“咦,我好像在槐树湾见过这位姑娘……”围观的人当中,自然会有人留意,跑去查访,并获得赏金。机灵人发点小财是应该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真没错。
[拾肆]
二十七岁后,世间再无追月王。
我被唤作铁匠,是距离京城九百里外的宁水村村民。那日我纵马漫无目的直向北行,路过此地时,经不住满山遍野寂寂梨花的殷勤相邀,我留了下来,将余生托付。
十五岁时,我住在薄刀山下,匠人们在背风处打铁,炉火通红,白雪飘飞,我觉得这是个优美的工作。十二年后,当我盖了几间房,为宁水村人打铁时,竟也像他们一般,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劳自得,我很快乐。
雨后空山里,梨花洁白清淡。有个黄昏,我去村东头的二花家买酒,想边喝酒边看望我的花朵们。二花的女儿秀丽喊住了我:“那个,铁匠……”
她家的酒都出自她的手,辛辣的纯谷酒,后劲很足,半坛就会让我睡个好觉。而小师妹酿的梨花白滋味是好,我却越喝越心猿意马,得动用全身的精神抵抗,一宿都失眠,难受得紧。
我在宁水村住了三年,起先无人问津,时间长了,他们也放了心。估摸着我不会走,就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笑笑,都拒绝了。但秀丽不同,她有双清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却像什么都说了。
秋天时,秀丽嫁给了我。可我想娶的新娘是另一个,想了多少年。我们约定过,将来要生个女儿,有妻如玉,有女如花,我的人生才像样。她说还想要个儿子,虎头虎脑,舞刀弄棒,有子有女,万事方足。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少年游,仗剑江湖行四方。这是我和她的未来,但命运不给我机会。我应当为她终生不娶,否则沦为虚伪,也对不住眼前人,是吗?这并不难,我安于寂寞,甚至享受它,我不在意独自一人走完全程。
但我开始有了敬畏之心。
从前,我的名号是追月王,这真是个天真的念头。月亮从不在过往,只在天上,可千百年来,人们仍然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回去的梦想。
谁人不明白当年不见得好呢,但那时正年轻,那时人还在,那时宫花红。一切似乎都能重来,你我才初初相遇,你十六,我十九,我们在芳香的河边相爱,落英缤纷,江山大好,人间无一处不可奔跑。
人生一场,我带不走什么,即便是回忆。春日,雪地,梨花深处,笑语盈盈的她,我全都带不走。而时光兀自轰隆向前,四季变迭,夏花冬雪。
违背天时,将收获满野荒草。
雨打归舟的夜晚,我如常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如梨花开落。
往日不可追。
[拾伍]
我的孩儿长青四岁时,我请了个先生教他识文断字,同龄的村童也来旁听,我和秀丽索性腾出一间瓦房,用来作私塾。青衫的长者,勤学的孩童们,读书声琅琅。
长青摆脱了桎梏几代人的负担和荣光,再不会走上他爷爷奶奶和父亲那条路了。他好好地坐在明晃晃的学堂,听先生讲孔孟之道,诗词歌赋,将来长成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这是他父亲最大的心愿。
明月清风,蛙鸣稻香,我对生活很满意,往事如烟,我从不让自己想起。只有一回,是个寒风瑟瑟的冬夜,秀丽在纳鞋底,我烫了一壶酒,长青在灯下看书。秀丽不识字,听不懂诗文,但很爱听,凑过去说:“青儿,念给娘听听吧。”
于是那阙词,叮叮冬冬地响彻了雪夜。前生的记忆,一一历现,戎马倥偬,兵火交织,纷繁回旋。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寂夜寒凉,我便又想起了她。定情时,我对她说,我爱你,年年月月,至死不渝。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我在说谎。
可我为了送走她,说了太多谎。不知这一句,她是否还记得?
[拾陆]
少年时的风雪里,我和她共饮梨花白,同衾同眠。
后来她是睿王妃,我是铁匠林念远。
[拾柒]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