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如缄口度残春
风过汗血,时光如盐,次日傍晚,我们送别了云杉一行。
整个下午他都在和云天谈政事,一个在外征沙场,守疆土,风风火火;一个在内肃朝纲,惩佞臣,有声有色。这样兄友弟恭的皇族,戏文和说书人的故事里,我都不曾耳闻过。史书洋洋万言,可尧舜以下,并无不争夺的皇位,他们竟做得到。
送行的人很多,陈启阳、司马常德和副将们都来了,一一握别后,云杉对我说:“我在宫中等待薛医师归来,把酒相迎。”
“当以梨花白奉陪殿下。”我笑。
重逢时,该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夏末秋初了吧,云杉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时节,他的人也是,温和朗然却不灼人,最适宜着薄衫赏花饮酒。
海棠和槟榔执手相看,再会是可期之事,眉间俱无轻愁,这一对璧人如清风朗月仙乐离尘,是画中仙子般的人物。我看着海棠,不禁又自惭形秽了,她却笑得如琉璃珠玉般可爱,歪着头喊我:“姐姐酿的梨花白我还没喝过呢,大哥说我会喜欢。”
这个称呼让众人尽皆变色,目光如乱箭嗖嗖嗖射来,海棠奇道:“姐姐,你不也是嫌女装不便才换装的么?他们都不知道?”
云天咂咂嘴:“瞒不住了吧?”
槟榔唇边有淡淡笑容,他是昨夜才成为知情者的吧?可连云杉都在了然的笑,也是海棠告诉的吧?八卦真是女人的天性,公主殿下也不例外。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海棠明眸一转,眼中意味不言自明:“姐姐有耳洞啊。”
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准得多,也挑剔和细腻得多,这是本能。
我奇窘,这下连狡辩都不能够了,特意把头发梳得乱些,留出几缕发垂在鬓边,竟也没藏住。或者我可以编个故事,就说我家男丁兴旺,我上头有四个哥哥,娘亲做梦都想要个女儿,我的出生让她再一次失望了,没奈何,便将我从小作女儿装扮,穿花裙扎耳洞?
圆谎如轼君,讲究速度,我还没想好,鸭梨就跳出来了,第一个致歉:“薛太医早说自己是女人,我,我……”他粗鲁直率,几时服过软?一席话说得吞吐,红脸憋成了绛色,“欺负弱小女子,非好汉所为!”
我冲口道:“欺负弱小男子就是好汉作为了?”
鸭梨气咻咻,大袖一拂,哼道:“你这张嘴!”
我有点后悔,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就是凶了我几次,现下已给我赔了不是,我何苦再讽他?我是很不对,有张刀子嘴,活到十四五,没少被人擂。
不晓得怎么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海棠的一声呼唤,结束了我作为娈童那罪恶的一生。云天猿臂一伸捞过我,笑得疏朗:“她就是个赌气大王,又美又凶,永远傻倔。”
这是他第一次夸我长得好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拍。他扯着我的衣袖,我挣了两次没挣开,就由他扯着,接受一干人的注目礼。吃饱了饭的伤员力气比我大,我练武得再用功点。
云杉他们走后没多久,我们也离开了珲州府前往宸阳关。据云天说,下一场恶战就要打响了,敌军卷土重来,发誓要一雪前耻。
第二天凌晨,我们就到了宸阳关。守将秦之川是个又高又瘦,面目黝黑的汉子,比一团和气的司马常德不苟言笑多了,鸭梨说他刚烈善战,是西北边疆一带作风最硬朗的将军,麾下军队以顽强著称,在粮草不继的形势下,仍力保城门不失。
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处驻扎,离敌军的营地不远,他们议论时我听到了几句,陈启阳的看法是打突击战,在城外重创敌军,不给予他攻城的机会,云天眼尾斜挑,抱着双臂不置可否。
勤能补拙,我又提着剑去练习,还得到了鸭梨、哈密瓜和槟榔的指点,受益良多。当我使出空花翻时,哈密瓜凝了凝神,问:“薛太医自何处学来这套剑法?连环进击,轻灵和凝重兼而有之,倒是上乘路数,教你的人武功定是出神入化了。”
一旁的橙子道:“珲州那晚刺客凶猛,我瞧了一眼薛太医,当下便心忖这几招使得颇不坏。举重若轻,似有真气护体,步法轻捷剽悍,甚是了得。”
经他一提,我立时省悟,大师兄当初将它授予我的用意了。他说暂时尚不能护我周全,就传授了空花翻,原是仍在护着我。心中柔情顿起,但下一刻便悲意大作,他待我好,或许与师父师娘对我的好并无二致。老十一不无酸意地说过,我是销金窟的最小偏怜女,受宠是显而易见的。
海棠也是皇族的最小偏怜女吧,瞧云衫和云天对她的态度,再想到皇上,便也明白了。原来大师兄待我正如云杉待海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默默地练着剑,鸭梨耿直义气,定说先前多有得罪,硬是教了我几招。我侧头瞧着这汉子,心想他面恶心慈,比起橙子和山竹可亲多了。
午饭前,我去找云天。云杉亲力押送的粮草已被五千精兵运往此地,秦之川上午便拿去赈了灾,老百姓排起了看不见尾的长龙,熬过了这些时日,等地里长出庄稼就会好些吧,但愿战乱早些结束。
我装了几块鸡肉想拿给云天,调整了几日,他总算没那么排斥荤腥了。刚走到拐角,我就听见鸭梨那个锣鼓嗓了:“薛太医这人小脾气是有的,但大心机却……”
我放缓了脚步,走近身去,倾耳细听。橙子说话了:“殿下,属下越想越不对,先前你说起她是为偷取云豹入狱,我就留了心,但观察了数日不见她动静,也就按下不提,不想竟……”
说到云豹了我当然要偷听到底,干脆连呼吸都压得低,只听云天道:“不错,那日她初出茅庐,失手碰到了云豹,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被机关所制……”轻笑了声,“她那个性子哪会服气?出狱后就跟这云豹较上劲了,失过手就一定要得手,否则难消心头恨。若说她是冲着云豹的来头而来,我是不信的。”
云天所说的确是我告诉他的,我只道大师兄想要的东西自是好东西,不能提醒了别人也去打它的主意,但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来看,它大有来头,云天的话语更证明了这一点。
橙子不服气:“但偏偏是云豹,属下疑窦丛生,今日见她使出奇招,回想起那晚在珲州与刺客交手时,以薛太医的武功,对方竟也不曾太为难她。加之前几日她又不知从何处弄来在珲州地界难寻的食物,且不能自圆其说,我想……”
云天打断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凭这些就判定她是奸细,也未免太瞧得起她了。”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奸细?我?
鸭梨道:“薛太医就是个小姑娘,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老二,你想多了。”
橙子却执意地往我身上浇脏水:“还望殿下三思为好,那批粮草走的是秘路,也就数人得知,连押送士兵都是临时接到任务的,敌军怎会截获情报,在雁霞门煽动饥民哄抢?”
我咬紧了牙齿竭力忍耐地听着,连粮草丢失都是我所为?云天说得还真没错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往常的脾性,我早冲进去抢驳了,但如今人人知道我是女儿身,收敛点好,被人称为疯丫头可难听得紧。再说我很感兴趣,奸细薛十九还干了哪些伟大的坏事。
“粮草失手一事会追查下去的,是不是她所为,自会见分晓。”
什么?云天竟没有撇开我?他对我也是有怀疑的?但我哪知道粮草要走哪条路啊!我直想冲进屋,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些食物确然来路不明,我……”
够了!亏我还从牙缝里省出好吃的送他呢!好心却被当作恶意,像有把剜心利刃直插进了胸膛,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腾身而起,砰的踢开门。
向三人横眼一扫,我指着橙子的鼻子道:“我再怎么视钱如命,也明白通敌是死罪,莫说我连通敌的门路都摸不着,就算有,我又怎肯与大夏为敌?我是大夏子民!你这样疑心我,真比骂上一百句‘以色事人’还侮辱人。”
以色事人这句骂辞,我没听过一千遍也听过五百回了,而且我是当赞美听的,这证明我有“色”可事,但奸细真是诛心之论啊。
云天侧头,双眼充满了惊佩似的:“夜明珠,好风骨!”
四目交投,我只昂头问道:“你——信是不信我?”
他哈哈笑:“那得看什么事了。有一些,我信,另一些,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的感受。”
胸口如要迸裂,他是不信我的!他是不信我的!
他对我,竟也疑云不减。
怒意未复,我把食盒砸在地上,袍袖生风出得门去。
任何事情,只要你亲口一声,我一定信任,比任何人都甚。
可你对我,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怨念如刀,我在庭院坐了很久。当中云天出来看了我一回,哄了几句:“我信你还不成么?我信,我真的信,成么?”
非得等我发脾气不可,你才哄一哄吗?何必哄呢,你心里分明是不信的。
“殿下请回吧,殿下的信任,薛某敬谢不敏。”
他望住我的目光烟波浩淼,似还想说什么,但秦之川和陈启阳找他议事来了。仓促中他说:“我真是信你的,你相信我。”
你不信我,却要我信你,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待到夕阳西下,我已作出了决定,你们不是疑我是奸细吗?那好,我去杀了敌军的主帅给你们瞧。既能一洗冤屈,又能助你一臂之力,擒贼先擒王,杀了对方主帅,军心必定大乱,你也就不用费心想战术了,直通通地杀个片甲不留。我们也能快点回京城了,多好。
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暗自寻思了半天。论武功,我大概打他不过,但我有空花翻护身,连日来我的功夫略有进步,只要他不是槟榔和大师兄的身手,我也能抵挡一阵。但这是下下策,还是偷袭胜算大些,我先干掉一个守卫,换上他的衣服,摸进主帅的营帐,剩下的事就不难办。
能下毒的话,就下毒,避开正面交锋;若下毒不成,就用纯钧杀了他,它削铁如泥,把人剁成肉泥更没问题,但我也没必要逗留那么久,只往他心口扎个洞就跑。
当然了,我对我的武功不自信,刺杀是件冒险的事,但我可以等啊,等到他入睡再手刃之。铁打的人都得睡觉,我等等怕什么!我要把他的头割回来,扔给那帮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当下就起身回屋把用得着的都带上,发力奔行,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就赶到了夏军营帐。云天说话算话,当真给我发了军饷,我拿着它买通了一个士兵,让他骑马将我送去敌营附近。
托了云天的福,我在军中的知名度很高,那士兵认得我。好听的说法是德高望重,难听的便是臭名昭著了,我总不能认为好事传千里。这世上真是能人辈出,不用走南闯北见世面,也知晓天下事。
士兵既不接银子,也不带我去敌营,我晓得他怕,宽他的心道:“是殿下的吩咐,派我执行密令,你帮了这一回,必有重赏!”
他心存疑惧,不肯答应我。眼见天黑了,正是行事之机,我一急,眼露凶光道:“军令你都不听?那也罢了,我这就回去禀明殿下,按军法处置!”
挟天子能令诸侯,挟皇子还令不了一个士兵?他果然就不吭声了,脸白得可怕,骑上马带我向敌营奔去。
三个时辰我就到了敌营附近,隔着数十余丈距离,已看到被晚风吹得鼓囊囊的帐篷。我让他停住,跃下马背道:“多谢!事成后会给你赏金!还会记功!”
他苦着脸作揖:“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把银两递回来,“这钱我也不能受,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只想杀敌,即使死,也要死在疆场。”
“你什么意思?”
他叹道:“小人……小人虽不知大人想干什么,但心知这不是将军的意思,不不不,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就饶了我吧!”
“为何不是将军的意思?”
“若是将军派大人执行任务,定有高人暗中相护,怎会找上小人?”他直起身,稳定着情绪,“大人一定是瞒着将军出来的,小人盼大人能平安回来。”
被他一言点破了,我窘得很,幸好夜色下什么都看不出来,我道了谢,目送他骑马回营。待得手后,我仍故计重施,穿了敌军的军衣,同样以主帅之名要挟,找个人送我回夏营便是。
我不会骑马,这点很麻烦,我想过要学,但学了又如何,我不识路,总不能凭借“老马识途”这四个字行天下吧,它识的也是旧时路,哪能次次帮到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学了。我说过,偷懒我很在行,且偷得心安理得,我有很强大的思想体系,只服务于我,轻易不动摇。
匍匐着向营帐潜行,向目标前进!住最大那间营帐、穿得最威风的红头发男人就是敌人头子了,好认!
结果快爬到了我傻眼了,目之所及,是大小相仿的营帐,连守卫都是红头发……这下要糟,我叫苦不迭。情报!情报何其重要!我就奇怪那五个水果为何不上战场呢,问起云天才知他们肩负着刺探敌情的重任,到这下才发觉,他们疑心我是奸细,其实是对我的能力的迂回赞美。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扛了。拿着纯钧的剑柄啪啪两下,拍晕了两个士兵,面前的营帐就无人看守了,撩起一角一望,里头没人!大喜,拖了一个昏厥的士兵,溜进去换上了军衣,拍一拍跳得很慌的胸口,对自己说,只身闯敌营是勇者行为,有朝一日说与大师兄听,他也会赞一声吧。
可我怎么还想着他呢。
敌军莫不是真有三十万人吧?上一役死了不少,但总数依然很大,密密麻麻的营帐让我苦不堪言,一间一间地寻去,真不知天亮前是否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