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子呼来不上船(2 / 2)

橙子刚要答,忽听门外人声喧哗烈马长嘶,众水果捷如狸猫掠出门外,一个比一个快。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乱晃了几下,室内便只剩我一人了。

我爬起来,眼前却又发黑,只得躺下屏息静听。窗外火把闪动,越移越近,正惊疑不定,门已被推开,水果们簇拥着云天疾步而来,两个军医跟在身后。

我猛不丁看了一眼,眼眶一红,手不听使唤地抖抖索索。云天遍身浴血,前胸后背插了三枝箭,山竹和橙子扶着他,他的脚步趔趄,依靠着两人之力才勉强站直。

这间房只有一张床,我再乏力也懂让开,翻了个身滚下床。可云天已站不住,跌坐在椅上,拂落一片杯盏,勉强压住喘息,抬手掩到唇边,一口鲜血便猛然渗出指间。

水果们急促地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军医们抢上前一人一边,剪开了他的上衣。

销金窟偶有伤员,我也是见过的,但看到他的伤口,仍不由得呼吸一顿——整个胸膛都是伤痕,三枝箭中,一枝穿过肩胛骨,一枝在腹部,还有一枝,离心脏只差毫厘!

心底升出颤栗的惧意,他会不会死,他会不会死?扑到床边,见他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迟滞的眼神更让我骇一跳,不禁抓住他的手:“你别死!”

他的手好冷,像冰棱,冷得我一激灵。云天,英年早逝这个词是形容好人的,你是个浪荡子,白眼狼,你别死!

你不准死。

可这人居然还能笑,侧侧头,直直看住我,扬起唇角,牵强地扯出一个沾满血污的笑:“我回来了,言而有信吧?”

他没照镜子,不知道这个笑容有悖他一贯的美男形象,我想笑,又想哭,但还是笑了,能说话,大概死不了。可一颗心还没落回胸膛,鲜血已接连从他口中呕出来,军医急了:“别和殿下说话了!”

哈密瓜上来低声道:“薛太医也病着,先回屋歇着吧,等殿下好转我们再来叫你。”

“我没事,留下等会儿吧。”我再心事重重,也心知大靠山的安危要紧,都睡了几个时辰了,哪能独自离开?

槟榔敛了眉,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云天,他右手抵在心窝,合了目,左手抓住床沿,用力之下指节发白,显是疼痛至极,却哼都不哼一声。我喉头泛酸,眩然不忍再看:“好。”

初初见你,人群中光芒四射,漂亮华贵,微笑里俱是少年得志的自在飞扬,是多少女子春闺梦里想了又想的那个人。你这样的人,怎可在人前受这般狼狈苦痛?

战争是如此险恶的事。

你是皇子,是大将军,但在战场上你无所依凭,只是一个士兵,刀剑枪箭,任何一击,都可能致命。死亡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连这个我以为不会死的人,也会气息微弱得像个破碎的玩偶,瘦骨支离,无知无觉。

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的东西,却也不容我们做主。死亡竟并不远,老五,老三,云天,还有大师兄……一路走来一路告别,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吗?

我的手,空空如也。

庭院外,夜气氤氲,我和槟榔在石凳上坐下,并无对谈。他望着远方,目光黯寂,半晌才轻声道:“你在,殿下会极力隐忍。”

“嗯?”

“忍着不喊痛。”

我手指破了皮都要雪雪呼痛呢,他伤成了一只刺猬有什么好忍的,换了我都声嘶力竭号啕大哭了。好吧,他是男的不方便太脆弱,可喊痛就喊痛,谁忍心笑他?再说谁敢笑呢。我就知道他虚荣,想法偏激古怪:“他一定觉得自虐是件很深刻很高贵的事。”

槟榔沉默了一会儿:“殿下吉人天相……”

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

许是房内气氛太折磨人,鸭梨和哈密瓜都出来了,老好人带了一条薄毯给我:“薛太医别着凉。”

我谢过他,问:“赢了吗?”

哈密瓜这才舒口气,沉定道来:“赢了,但双方伤亡惨重。大军在城外驻扎着,殿下伤成这样,还强撑着骑马回来,唉……”

云天就爱逞能,重伤还骑马,不要命了。随队军医也能给他治伤,又何苦舍近求远?我冲口而出:“陈启阳没受伤吧?”

“陈将军倒是无恙。”

我咬着嘴唇:“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果然不假,只怕正躺在城外的营帐做美梦呢,殿下是个大笨蛋。”

鸭梨爱戴他主子,我一说云天坏话,他就捶桌子。真是不简单,那么重且凉的石桌,一拳下去毫发无伤,我瞥他:“他不笨跑回来做甚?留口气好活命,这都不懂。”

哈密瓜一语解了我的困惑:“……殿下想见你。”

我语塞,我有什么可见的?难不成这伙人都认定了云天对我情深意重?他爱慕的是绿袖啊!四个水果不知情,槟榔还不清楚内幕么?我心念电转,哦,本太医的作用很大,既能挡住顾皇后的唠叨,又能避人耳目,两全其美。

他苦心孤诣保护的,是另一个女子。

师父说得对,花花轿子人抬人,我不拆他的台:“……他想见我也没必要回来,我去见他就是了,他还是个大笨蛋。”

男人们自是赞同我了,可又不能附和我,他们都对云天肃恭得很,便找了个由头,谈起战争了。不过也只有鸭梨和哈密瓜在谈着,槟榔的说话障碍注定只能列席旁听,我悄悄地看着他,这个人话如此少,怎样的女子能忍耐他的慢和闷,心甘情愿陪他一生?

巳时将过,我的将军还未醒来。打仗前,他问我:“你对战争有何看法?”

我答道:“豪情满怀!”

他却笑道:“薛神医果然胆识过人,本小王倒吓得花容失色呢。”

我不禁称奇:“我倒没看出你很发愁。”

“愁啊,可愁有什么用,又不能落泪成米撒豆成兵。”他撇撇嘴,“我跟你一样好面子,又爱吹牛,怕得要死也得硬撑着,多想点办法。”

这人是够坦白的,伤成这样不也硬撑着吗?何苦呢?听人劝,吃饱饭,他似乎永不会懂。记得那时我们还在皇宫里,我在给皇帝施针,他在挨训,见我在场,难堪得很。我就装听不懂,其实都听进耳中。

起因很简单,他惩办了一位大员,抄家抄得水深火热。但这位大贪官是个能人,才识不俗,他的皇帝老爹不乐意了,凶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给他治罪朕不反对,但赶尽杀绝就太过了。”

他不服软:“朝中又不止他一人能做事,一味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会落到乌烟瘴气的境地。”

皇帝对这个梗着脖子抢白的儿子无可奈何,微阖了眼叹道:“可以至察,但不可至究。不至察说明缺乏知人之明,但至究起来,也许天下没有可用之人。天儿啊,你要记住,要有至察之明,更要有容人之量。”

话说得恳切,云天就垂了手,不争辩了:“是,孩儿明白了。”

我猜他还是不明白,或是明白了,在执行时,仍按他的想法行事。他一贯这样,真让人替他着急,我劝过他好几次,他眼睛一斜,不屑极了:“天子呼来不上船,何况汝哉?你比我笨多了,还是省省心,听我的吧,我多通透。”

我再笨也没被人杀得快断气,他竟敢自诩聪明。

满大街笨蛋。我的所见之中,无人可如大师兄那般令人倾服。事到如今,我若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他平安。

像此际,我希望云天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