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说他浪荡得很,却……是好男色的?”
“这倒有所不知。”说话的人左右看看,嗓门低下去,“我们说话可当心点,那可是当今……”
我才想起,跑单呢?只顾着看热闹,打抱不平,竟忽略了最重要的这一层!
我沮丧地瞅着满桌狼籍,沮丧地转过头去看邻座,他们神色如常地推杯换盏。唉,我忘了,这是京城最贵的馆子,来往的都是富商,人人都见过大世面,架照打,饭照吃,口袋又有钱,哪会为一顿饭资就跑单。
可是,有钱人啊,你们宁可看热闹,也不珍爱生命吗?半柱香之前,斗殴正发生啊!我挪过去挤个笑脸问:“你们不怕吗?怎么不逃?”
“逃?”回答我的中年人笑,“哪敢?”
“为什么?”
“刚那公子是当今二皇子,你说谁敢跑?”
那就是声名狼籍,放浪不羁的二皇子呀!本门里,只有师父和大师兄会聊起朝中大事,我靠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他们下一盘棋,不时说上几句。
半睡半醒时,听他们说,本朝已是多事之秋,夏帝体弱多病,可他的太子比他还弱些,年前就病故了。皇帝还余两子一女,大皇子云杉,温文尔雅,颇得人心,在朝中呼声很高,可叹也有家族病;二皇子云天则生性风流,闲云野鹤,却得到了顾皇后和丞相一派的支持,两党僵持不下,夏帝嫌烦,能拖就拖,至今未立新太子。
师父和大师兄讨论这些的时候都很严肃,我听得乏味,昏沉沉地再度睡去。早知会碰到二皇子,当初说什么也得多听几句,回去才好炫耀我这三个月也有斩获,至少见识多了嘛。
问题是,眼下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掏出一颗夜明珠:“我钱包丢了,先押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未等老板开腔,我鞋底擦油,溜——
半个时辰后,我顺了一个阔客的钱包,回馆子结账。老板却翻脸不认人:“夜明珠?姑娘你弄错了,本店怎会有这个?”
“没有是吗?”我从钱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掂量掂量,朝他掷去。银子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在墙上砸出一个洞。
老板回头看了看,脸色变了,慌张地将夜明珠塞给我:“嘿嘿,小的是在跟女侠开玩笑,嘿……”
我的功夫唬他不在话下,弱者只会被打得满地找牙,强者如我,才会意气风发。
这个世上,只有坏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感谢你,二皇子,你让我开了眼界,明白了事理。
告别了这家客云来,我抵达丞相府。
我得偷到云豹刀,再体体面面地回师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要把我丢掉的尊严,一件件地捡回来。
洗了个澡,换了夜行衣,弓着身子猫着腰,匍匐在屋顶前进。扒开一片琉璃瓦,往下一看,唉,不是那间。再扒,再看,唉,还不是。有钱人没事造这么大宅子干嘛?好些都是空的。
大半个晚上过去了,我总算找到那间屋子了,探头一望,不好,灯火通明!
屋子里黑压压全是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云豹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得跟踪!
他们驾着马车出了门,我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但有钱人家的马真快啊!我的腿都要断了,眼看要跟丢了,一只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习惯性地跳起来去拍,咦,这种步伐好像在哪见过?哦,是学疯子的。就这么一路跟一路回忆着疯子的步伐,我追赶得不再费力,离那马车二十步之远,亦步亦趋。
马车停在皇宫前,守门人将他们放行。再好的功夫又怎样?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云豹的去向了,心也定了些。
靴十九,做人不能太用力,你该睡个好觉,再做计较。
辗转了一夜,也想不出入宫的法子,硬闯是行不通的,大内高手云集,我会被扎成刺猬。老五和老七在就好了,他们能想法混进去,但无论如何,云豹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假手旁人。
次日一早,我就来到皇宫门口,几个太监正往城墙上贴告示,说大内要征收医师若干。想起那本《华佗针灸经》,我乐了。疯子可真是我的再造父母,拿到云豹刀,我就去拜谢他。
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把自己扎得全身都是血窟窿后,我从医书里学到了针灸皮毛。
只招收男医师是吗?好说,我去买一身男装便是,大不了把自己绑得狠一点,保证不露破绽。嗓音也是能藏起来的,我经常模仿师父说话吓唬老七,这把戏我擅长。
天助我也!当我脱口背出《华佗针灸经》的前三节,又演绎了施针手法后,“华佗第十九代传人”薛十九进入了皇宫,离云豹刀近了。
一共招收了八个人,别人都具备真才实学,我有样学样,倒也蒙混过关。我们被安排在养心殿住下,我和来自江浙的名医楚松柏合住一间房。我迫不及待,只等入夜就出外打探云豹的踪迹,但他却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他睡不着,我也走不了,便耐着性子跟他搭话:“楚兄有心事?”
黑暗中他闷声答:“薛小兄弟精神真好,还是年轻好,无所畏惧啊!”
“怎么?”
“薛小兄弟可知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拿到云豹刀我就跑路了,我不需要知道。
“哎呀!”他大为可惜,“薛小兄弟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走了这条路真是太……”
我被他给弄晕了:“楚兄仔细说。”
皇宫已驱逐好几名御医了,理由是皇帝和大皇子的病仍然根治不了,皇族对他们失望透顶,才不得不昭告天下,广纳贤能。可是,给天子治病,是九死一生的事,治好了,富贵显赫,治不好,脑袋搬家。
楚松柏在江浙一带是赫赫有名的神医,也算富贵一方,却被强行带到皇宫,能不忧心忡忡吗?他长叹:“可怜我那幼儿,才七岁……”
娇妻幼子,良田万顷,他的人生本来是一帆风顺的,但他却被迫踏上了不归路。所谓成也技艺,败也技艺。我陪着他叹气,想起丁丁了。那日二皇子对他说:“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皇宫是他的家,他自然觉得好。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想法,另一些人永远都不会懂。
楚松柏到了天亮时分才睡着,我睁着眼睛,懊恼不堪。足有三个月没见着大师兄了,他还好吗?师娘和老七还好吗?
我们的门派没有名号,但经手的全是大买卖,师兄弟偷偷管它叫“销金窟”,当我来到了最大的销金窟,我才发现,我真正想念的,还是我那一小间房,推开窗,对着一轮好夕阳。
相思比夜长。我又想大师兄了……他练完剑歇着的时候,我塞些点心给他,相视而笑。逢上他完成任务回家,我就抱着酒去找他,一同看月色,吹吹风,累了就把头靠在他肩上,不用多说话。
风雨如晦,朝思暮想,当我被困在深宫,他会想我吗?会找我吗?一想到大师兄,心就无可救药地痛了一痛。
多年来,我总会梦到他,梦中他弯弓怒射残月,黑衣似铁,发如深夜。梦里我拉着他的衣袂,想和他说话,却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牙齿咯咯响。他让我仰望,紧张,害怕,总是这样。
是近情情怯吧,我心中一黯,我知道他喜欢怎样的人,我很知道,但我做不到,怎么办?
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师兄,他刚从塞北回来,骑一匹乌黑神骏,扬着鞭子的样子,像天神,漂亮极了,威风极了。那年我四岁吧,他十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拉着我的手说:“是小师妹吧?我离家那年,你还被师娘抱在手上呢。”
我一直忘不了那天,风雪好大,他掌了一盏灯,牵着我穿过庭院,带我回家。我真喜欢看他啊,后来就老去找他,但他似乎总是很忙,常常远赴西北和塞外,十天半月不在家,即便在家也没闲着,不是练剑就是和师傅议事。
销金窟的人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凶险劳累,我总忍着不去打扰他,可有回练剑伤着手了,半天止不住血,痛得受不了,就跑去找他。看到他,我就觉得不那么痛了,而他看到我红肿的手指后,那好看的眉皱得好紧,我就觉得一点都不痛了。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忧心地说:“小师妹要是永远五岁,不要长大该多好……”
可我还是长大了,一度我很厌弃自己长个子,一点肉都不沾。我的身体大约听从了我的心,长得很慢很慢,等我十三岁时,就彻底不长了,我就成了师门里最矮小的一个。
老七常说,一只手就能把我举到头顶,而老十一最爱笑我,吃进去的那点粮食都长到胸上去了,说着就邪邪地直瞟。
但我再也不是那个五岁的自己,还能倚在大师兄怀里让他给我上药的小姑娘了。
正午,我们一行八人见着了皇帝,他半躺在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被宫女服侍着,喝一碗鸽子汤。从前只听说,皇宫太大了,很多宫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儿,但路上看到穿黄衣服的,一定要跪下来,因为那八成就是。眼前人果然穿黄衣,绣着繁复的张牙舞爪的龙,但他本人多么软弱无助。
回到销金窟我又有说辞了,我要告诉师兄弟,皇帝也就是个普通人,病倒了还要处理国事,奏折如水地呈上来,又如水地拿下去,手指打颤也得忙个不停。
他为何还不立太子呢?可换成我是他,立谁好呢?两个儿子,一个是病秧子,一个看起来好男色,皇帝老头儿只是个可怜的父亲。
医师们挨个儿上前为皇帝号脉,开药方。轮到我,我有点儿紧张,我怕我那拙劣的医术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最简单的用在他身上,对他的病情没什么帮助,但能让他睡个好觉。
入夜时,我就将这招用在楚松柏身上,他老睡不着,太影响我的大计了。施针后,他很快沉睡,我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白天时,我打听到,宫里最贵重的物品都存放在“静想阁”,云豹有可能也在那里。
我只当它是把普通的刀,但从丞相府专门为它设置了机关,又连夜送到皇宫来看,这把刀有来头。而大师兄为何对它上心呢?
丞相府就让我感叹过太大了,皇宫更是大得无边无际。夜色里,我东走西顾,最终,我,迷,路,了!
既然迷路,就得问路。环顾了一圈,只有持刀的侍卫们三步一岗,我可没敢忘自己的窃贼身份,问他们是自投罗网,我得换个人问。
夜太深了,连宫女都睡了,我无人可问,只好四处乱走,企图凭我最近的好运摸到门路。
远远的,看到一处大殿前似乎有人影,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即使是侍卫我也要问了,他若不答,我就拿针威胁他。进宫前,我们八人都是被检查过是否携带武器的,但我能以针当武器,能不能医好人还难说,但弄死人估计不成问题。
不是侍卫。大殿的立柱前,白衣人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如练,他的影子淡淡然,衣袂随风飘动,带着难以言说的优雅气息,像谪仙。
真是个美人儿,我暗暗喝彩,咳嗽一声,小声问:“你知道静想阁在哪儿吗?”
月色下,那人金冠束发,一袭白衫清冽洁净,他转头微微一笑:“在东边,你走反了。”
“你能指给我吗?”
“你看——”
离得近,我看清他的容貌,啊,一个男人怎么能美成这样?我冲他笑笑:“多谢多谢!”
如果大师兄是阳光,他就是月光,而那天见过的二皇子,是一颗霸道的星。
夜阑天净,他却不问有人为何来问路,我自自然然地问了,他自自然然地答了,我摸了摸怀里的针,唔,要解决问题,也未必要用到暴力嘛。比起二话不说就掏刀子,我还是喜欢他这种方式。
我又回头看了看白衣人,他真美,但真瘦啊,瘦得像一根稻草——却是那种在阳光下,麦田里的稻草,散发着松爽温暖的气息,香。
运气真好,看来云豹有望。
我潜进静想阁,东翻翻西翻翻,宝物很多,碰到值钱的就往口袋里塞。销金窟成员都有珠宝鉴赏能力,我也不例外,能收在静想阁的,更不用说了。
但翻箱倒柜也没找不到云豹。我捏着一只青铜盏想,云豹是不是不够格放在这里?但丞相府为什么大动干戈,星夜护送呢?
漆黑的房内突然灯火大作。数十个黑衣人冲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又栽了,云豹你真是我的梦魇。
思考人生最好是在月色下啊,如那个白衣人。我在一堆宝藏里还东想西想,落网也活该。哪怕没有云豹,换个地方再找啊,先卷几样小巧的宝物就跑才是正道。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的人生经验都得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获得吗?
银灯烁烁,我被晃花了眼,用手挡住灯光,只听见一个妇人的笑声:“只身来闯静想阁,阁下真自信!”
虽然是在笑着,可语锋冷然。走近了两步,她吃了一惊:“是你?”
她认识我?我将手拿开,眨了眨眼。
来人是顾皇后,我为皇帝施针时她在场。她身穿宝蓝锦衣,华光灿烂,逼近我:“你到底是何人?”
他们约莫着有二三十人吧,可我最多撂倒三个。逃不了,不如说实话吧,也落个光明磊落的形象:“我是贼。”
她怔了一下:“你倒是爽快人,偷什么?”
“云豹。”
她蹙眉道:“……那把刀?”
“不错。”
闷,沉闷,气氛像绷得太紧的弦,一弹就会断。但仍有人敢于纤手拨弦,顾皇后说:“我能成全你,不过……我们做个交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