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怪的端王夫妇
十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星魂与永夜已结合成一体。就算游离谷里的紫袍小孩还活着,相信他也没办法证明自己是真的那个。
雪细细密密地落下,像极了夏天的阵雨。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看不穿看不透。
“离开山谷,我就是你的新师父。”李言年微眯着眼,烫得正好的青州红让他极为享受。有人形容用青州红高粱酿出的酒是女人唇上的胭脂,让人沉迷贪恋。他垂下眼眸瞟了眼白瓷盅里散发着热气的酡红,轻漾起一丝笑容。
永夜慢条斯理地煮茶,手纹丝不动,人静如松。他突然发现美人先生教的这手艺很管用。茶道清心,正好有时间消化李言年的话。
他不喜欢李言年做他的师父,虽然李言年有太多东西教他。
“你不必唤我师父,人前人后都不必。我教你的,必然是你所憎恨厌恶的,这是人之常情。”李言年自嘲一笑。
永夜轻抬手臂,壶中滚水缓缓浇过茶碗,茶香冲淡了橘子皮与酒的味道,屋子里的空气为之一清。他满意地放下茶壶,吸了口气,甜甜地笑了:“师父请。”
李言年没有接过永夜手中的茶碗,这声师父显然让他意外:“说过了,不必。我不喝茶的。”
“以后有机会,徒儿当为师父煮酒。”永夜笑着说道。
两人看着对方,永夜那双眸子似真的天真无邪真诚无比,又看不见底。
永夜瞧出了他的疑惑,嘴一抿笑道:“不用看来看去的,授业者为师,师父能教我的东西都是有用的。不管白猫黑猫……能捉到老鼠的都是好猫。”
“呵呵,猫?只有你才会如此不尊重师父,把师父比成畜生。”
永夜翻了个白眼,不懂欣赏,难道龙凤麒麟就不是畜生?他忍不住笑了,如果知道他的想法,这里的人会不会吓死?
永夜的笑容让李言年有种被雪地阳光刺痛了眼睛的感觉。李言年握着酒杯轻笑道:“当初如果送你去了牡丹院,你会让京都疯狂。”
“啪!”永夜脸一沉,将茶碗往地上一摔,脸上却还带着笑容,“不痛快总要拿东西撒气的!”
李言年一怔,眼中涌出怒气。
“师父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若论这养气的功夫,永夜如何敌得过师父。”永夜心里又骂了句,你连东西都不是!
李言年被他一捧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想想永夜不过九岁,牡丹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难怪他恼。李言年正色道:“进了王府,说话总没有现在方便,你虽然才九岁,青衣怪当你是小孩子,我却觉得有些东西你必是能懂得的。”
“师父请说。”永夜知道他想说去了之后的任务。
“皇上下了旨,年后召世子与三位皇子一起读书。王爷从前总以世子有病为由推托,皇上心疼侄子,听御医进言认为如此有利于打开世子心结,所以坚持。”
永夜恍然大悟,只是不知道游离谷属意哪一位皇子。想让他杀掉最有希望登天子位的皇子?让端王背上纵子行凶的黑锅?离间他和皇帝的感情?
“大皇子性情温和,又是宠妃李氏所出,皇上最喜,只是太过于温和了,所以,你多帮帮他。”
自己猜错了?让自己从小就和将来的天子接近,将来掌握大权,等于把持了天下!是挟天子令诸侯的计划吗?永夜又得出了一个结论。但是怎么看自己也不亏。
“二皇子与三皇子呢?”
“二皇子是皇后嫡出,可惜心思深沉,手段狠毒,皇上不喜,所以迟迟不肯立储君。三皇子与你一般大,母亲刘氏,镇威将军之女,教得三皇子莽夫直性子,也非皇上中意。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皇子如能得端王府支持,必能胜出嫡出的二皇子,只是需要有人帮帮他,不教二皇子欺负了去。”
李言年满意地笑了:“有你在大皇子身边,与他交好,我们就放心了。”
真的就这么简单?永夜觉得太轻松了。当好一个最有权势的王爷世子,与最有可能做未来天子的大皇子成为好朋友,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
游离谷虽然培养的是刺客,怎么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永夜永远忘不了一千名七八岁的孩子在木楼中相残的血腥。他不肯相信就这么简单。
想起自己的身份,永夜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端王夫妇已经是他的难题,皇宫的皇子更是个大难题。
青衣师父说,有危险就逃了。天下之大,未必只有安国一处可以容身。
这是永夜的最后一招。
李言年站在院子里笑着对永夜说:“今天我们就回京都去,王爷和王妃想必都等得急了。”
永夜微笑。
“记得三年前你们走出楼时的情景吗?”李言年突然问了句。
永夜一怔,看着院子里站着的下人。这情景还真像当时自己与别的孩子站在李言年面前。当时生杀之权掌于李言年手,他要杀自己简直是一点反抗力都没有。如今……才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一惊。
“一个不留!”李言年微笑。
永夜瞧见扮成倚红与揽翠的两名女子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墙头骤然冒出无数持强弩之人,箭支如雨般射向这些人,没有丝毫犹豫。想阻止也来不及。
雪地瞬间被染成血红色,数声惨呼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这些持弩之人……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目力一直不错,看出这些人正是来时车队前后的几十名骑兵。
“记住我教你的东西,绝不落下任何一个泄密的可能。”李言年轻声在他耳旁说道,“世子,走吧。”他当没事发生似的往院门行去,李二弓着身子紧随其后。
永夜愣了愣赶紧跟上去。
门口停着来时的马车,四十名骑兵前后站立,对院内的声响充耳不闻。上了马车,李言年笑道:“在想这四十人?!”
“是。”永夜轻轻一笑。
“你很镇定,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也是。谷主没有选错人。”李言年没有回答永夜的问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假以时日,世子成就非凡。”
“其实,你就该叫我一声少爷!”永夜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凡王府内院家臣,都称他为少爷,只有外院之人才唤他世子。
李言年是内院执事之一,喊他世子是自抬身份了。在别院唤他一声师父,既然出来了,他只是自己的奴才。
永夜说完,没有看李言年的脸色。伸手掀起轿帘回头看,别院所在的地方冒出了滚滚浓烟。
“李执事行事果断,永夜受教。”
李言年似笑非笑,这笑容让永夜觉得还将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十日后,马车进入了第一座能称得上城的地方,永夜看着高高的城门楼微笑,终于进入有正常人的地方了。
队伍包下了城中最大的祥和客栈的西跨院。看到小二肩头搭着毛巾想起了他马上会上来边擦桌子边问客官吃点什么,他忍不住笑了。
李言年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在房里用饭吧,外面人多杂乱,有失身份。”
永夜有点失望,只好压住强烈的好奇心,点点头进了院子。
用过晚饭,没有人打扰他,他躺在床上很烦,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周围的气息。他有很奇怪的感觉,今晚一定有事发生。
丑时,他闻到了浓浓的烟味。房门被一脚踹开,李言年手执一把剑出现在他面前,对他一笑:“有人打劫,少爷!我们逃吧!”
他的动作仓促,神情却悠然。演给外人看的戏!永夜想着,只能跳下床配合道:“李执事,你一定要护我周全!”
“少爷放心!”李言年的笑容在外面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很诡异。
永夜心里感叹,那四十个骑兵完了。
李言年拉着他的手掠出了院子,李二牵了两匹马候着。三人两骑开始往京都逃命。
“做戏要做全套。”李言年是很好的师父,会随时教他一些实际的东西。
“为何不在别院杀了?”
“总要有人瞧见他们护着你下山。”
“他们在别院待了十天,就不起疑心?”
李言年笑了:“他们本来全是我的人,我只不过让你知道,自己人也不是不能杀的。有两个好处,首先王爷更不会起疑。第二嘛,我一直认为,最有可能出卖我的就是自己人,更何况,进山谷的人太多了。”
“你为什么不把李二杀了?他知道的最多!”永夜指着旁边马上的李二。
“少爷,别挑拨离间了,李二是我的家臣,杀自己人可以,杀了忠心之人便叫人心凉,再无人对你效忠了。”
永夜撇撇嘴,看到李二眼中露出对李言年的感激与忠诚,还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他真想放声大笑。
世子下山回京都的路上遇袭。这一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端王府。
“李言年和世子现在到哪儿了?”端王李谷脸黑得像雷雨前的天,声音像冬九的冰坨,又冷又硬。
传说这位皇帝的亲胞弟当年带兵打仗的时候才十七岁,第一次从战场上回来时,他的坐骑差点被他砍下的人头压趴下。从此不管他是笑如春风还是不动声色,都没人愿意相信端王会是个善良的人。唯一能让端王心肠软下来的就是他的王妃,丞相张岐岭的独生爱女。
听说那年京都元宵灯会上端王遇见了看灯的丞相千金。端王死皮赖脸地请张小姐同游赏灯,被张小姐扇了一个大耳刮子。
一巴掌把端王扇得几天不肯洗脸,不仅请了京都最有名的画师许怜草用笔细细将张小姐的手掌印在脸上勾勒出来,还喜滋滋地顶着这张脸上了朝。在金殿之上皇上见了气极又扇了他一巴掌。百官相劝,唯张相冷眼旁观。
两边脸都挨了巴掌的端王笑笑说:“陛下赏臣弟一巴掌这是爱臣弟,打是亲骂是爱,臣弟不敢有怨言。”说话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相。
皇上只好发话:“令爱既与端王有了肌肤之亲,丞相是国之栋梁,这门亲事便由朕做主吧,必不让令千金受半点委屈。”
听了这话张相气得手脚发颤,他是一代诗人百官之首门生无数,就算想低头金殿之上也要努力挺直了腰放狠话:“若是端王能让小女满意,臣自无二话。若是皇上要下旨,臣这就回家准备灵堂以谢君恩。”
端王当殿发誓绝不用强。然后京都臣民就看到杀人不眨眼的端王的心一软再软。
比如张家厨子突然哭着求小姐帮忙,他家的地突然被涨了租,交不起租谷就得还地,没地就没法过日子。一家几十口人靠他一个人的工钱活不了。
当然,这地是被端王买下来的。张相再有权总管不了端王的地。
张小姐做主另将府中田产租给厨子一家,厨子哭着说他全家都被端王买为家奴了,他要家人平安以后就得去做端王府的厨子。于是,张小姐气冲冲地找端王评理,端王马上点头同意减租,顺便请张小姐吃了饭。再比如……
总之最后张小姐看到端王时脸上绽开了笑容,这笑容比京都牡丹怒放时还美丽几分。故事的结局就很好猜了,端王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而且没立过侧妃娶过妾室。
端王年近而立,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永夜。
世子返京居然被人袭击,同去的四十名侍卫全死了,只跑出执事李言年和家仆李二。所以站在端王下首报讯的人被王爷这句问话吓得舌头打卷,一句话被分成了几截才说明情况。
“让林将军带五百豹骑接世子回来。”端王下了令。
王府众人眨巴下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爷……非特殊情况不得调用京畿守卫……还是整营……”王府幕僚刘夫子劝道。
“本王是国之栋梁乎?”
“王爷战功赫赫,威慑天下,有王爷在一天,他国怎敢轻易来袭……”
马屁没拍完端王打断了他:“与本王作对就是与安国作对,与安国作对……此非特殊情况?!”
刘夫子不说话只擦汗。
“吩咐下去,彻查此事,看看是不是边境上的宋国有了异心。”端王又补充了一条。
刘夫子深深一躬:“王爷英明!”
他心中暗自佩服端王雄才伟略,宋国一直夹在安国与陈国之间,地势险要,一直规规矩矩找不到理由开打。世子被袭的地方在安国,但是离宋国只有几日路程。端王要扣这顶帽子给宋国,宋国也只能哭着接了。谁叫王府死了四十个侍卫呢,剪径小贼可没这本事。
若不是王爷把王妃捧在手心,拿世子当掌中宝,刘夫子很怀疑这是王爷设的局。
在马上奔驰了半个月,永夜烦了,他不习惯和李言年同骑一匹马,不习惯窝在李言年怀里,把腰挺得笔直尽量离李言年远点,半个月下来,累得贼死。
好不容易看到灰扑扑的城墙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永夜打了个哈欠:“还是过城不入?”
“不,我们进城住店,这里离京都只有一日行程,很安全。”
这是李言年半个月来说得最动听的话。永夜扯了扯嘴角,和李言年在一起,最不安全。
客栈很大,桦木桌椅被刷出了木质的白色。掌柜是想象中的胖老头,小二哥肩上依然搭了块毛巾,满脸堆笑迎上:“客官是住店还是用饭?”
“开房间睡觉!”永夜又打了个哈欠,捶着腰想,再这样下去,他小小年纪当心得腰椎间盘突出。
不等李言年说吃饭之类的话,永夜疲倦地说:“该让我看到的都看了,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吗?”
“小的亲为世子守夜。”李言年显然很满意永夜领会到了他的意图,一揖之后带上了房门,真的就坐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