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下着雨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就怕雨,尤其是小时候,一听到雨声,泪就下来了。雨就是我的泪,老天流一滴,我就流十滴,只到把整个心淹透了也不放过。我为什么那样怕雨,我不知道。一直就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怕雨。
雨,就是那些灰尘,水汽凝聚起来的,有什么可怕。可我真的很怕很怕雨,雨一来,我的泪就来了。那时候只要一听见谁说要下雨了,一定会哭闹着要回家。若是不把我带回家,就会用尽所有的力气,哭闹得他们没力气再支撑,然后带我回家。
不知是从几岁起开始害怕雨的,反正小小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只要是下雨就会被淋湿,就会生病,生病了就要打针。我不要打针,我害怕打针,所以我要回家。幼小的心里受了太多次雨的袭击,已经再承受不起这生命之重。人不怕生错命,就怕生错病。对雨的怕,大抵缘于对病的恐惧吧!
小时候我是父母眼里的病孩子,天天生病,小则感冒,大则肺炎,天天妈妈都要防着我有个头疼脑热,她再也经不起那些病痛的折磨了,病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我。
三岁那年,我患了一场大病,导致小儿麻痹后遗症,我成了一名残疾人。
哥大我两岁,我三岁他五岁,正值玩性最大的年纪。那天,爸爸妈妈出去干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哥哥想出去玩,就让我独自在家睡觉。我身体不舒服,吵闹着要哥哥陪我玩,哥哥不理,跟他的小伙伴出去街上打陀螺了。过一会儿他又返回来看一下,我叫着让他陪我,他就打我,我就拼命哭。我希望哥哥对我好一点。可是我没有打陀螺重要,小伙伴叫出去了。他把我反锁在家里。整个屋子黑黑的,我坐在堂屋正中哭啊哭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妈妈爸爸都在我床前,哥哥在一旁哭着,大鼻涕一阵胜一阵的拉得老长。看见妈妈,我一下就哭了出来,我说哥哥打我,不要我玩陀螺。哥哥就跟我赛着哭。不知道是我说了些什么,爸爸把哥哥拖出去修理一顿,回来时明明看见哥哥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儿。
我问哥:“怎么了?”哥什么也不说,白了我一眼,站在床前一个字也不说。这时才发现我睡的床全是白色的,这里不是我家。我问妈妈:“我在哪?”妈妈只说是医院,然后转过头去好像是哭了。我想伸手拉她,可没法伸出去,她也没转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把头转过来,问我要不要吃苹果。我最喜欢吃苹果,那脆生生的甜引诱着我。我笑,淡淡的笑,很勉强的笑,我知道那是我拼了所有的力气挤出来的笑。爸爸听说我要吃,迅速给我削了一个,平时他一定会把苹果分成两半,我和哥哥一人一半,可这次他没有。他把苹果递到我手里,可我拿着苹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也没有力气把苹果塞到嘴里。我让爸爸划一半给哥哥,哥哥就把大眼睛整个都集中到我手里的苹果上,舌头在大鼻涕下边一直不停地动。看得出,哥哥跟我一样的喜欢吃苹果。“哥,吃。”哥哥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了句:“玲,哥以后不打陀螺了。”我想抬手去拿放在枕边的苹果递给妈妈吃,却怎么也使不出半点力气。另一只手被固定在了床边,透明的液体穿过我的血管,冷冷的。我打了个寒战。
“宝贝,冷么?”妈妈问。我摇头。其实我很冷,只是看着妈妈,不敢说,也不愿说。
“我为什么会在医院里?”妈妈不说,爸爸也不说,哥哥更不会说。他们沉默着,死一般地寂静。我大声叫嚷着要回家。家里没有这里亮堂,可我喜欢那张小床,还有那堆刚从山里面带回来的小玩具。妈妈把苹果削成小块往我嘴里喂,可我一口也咽不下去。我真的很想吃苹果,可是不知为什么,好像一见吃的东西就有东西赌在嘴里无法下咽,连刚吃进去的一点也吐了出来。妈妈的泪来了,像雨,大点大点地落在我的嘴里,咸咸的。连我认为最男子汉的爸爸也有两颗清泪,从看似混浊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妈妈,别哭,明天我就好。明天我就好。我给你做饭,我不淘气,不打小朋友了。”我安慰着妈妈。
妈妈似乎不太听我讲话,泪像渐大了的雨,一瓢一瓢地泼了下来,瞬间湿透了全身,一丝干的地方都没有留。
我知道我患了很重的病,虽然我不知道那病叫什么名字。
在医院住了三天的院,妈妈把我抱回了家。之后妈妈到处找草药给我治病。一星期后又把我送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给当地一位人称神医的草药医生医治。那里偏僻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或许是我睡得太久了无法动荡的缘故吧,只知道我整个人都不听使唤,手能动而身子骨却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我知道现在自己正处在一种只有思想没有行动的真空世界里。好想到村子里走走看看,抓两只蚂蚱来打架,抓两条蚯蚓来钓鱼,捉两只蝈蝈来唱歌听。可是我动不了,连吃饭都要别人喂。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只知道我很得闲,每天除了吃和睡就什么任务也没有了,连平时监督我练习写字的妈妈都不再让我写字了。我很想写字,很想学会写一些现在心情和想法。可是我握不了笔,连想一想的力气都没有。
那所谓的神医,是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婆,黑不溜秋的,像极了传说中的巫蛊。一双深陷的眼很暗淡,一点亮光也没有。如柴的手指,一张皱巴巴的皮挂在上面,像老树桩上的树皮。她的任务就是找来一些草草熬成黑乎乎的汤,然后管我愿意不愿意硬灌了进去。那味很苦,苦得好像黄连,又像苦胆汁。正因为这种汤药,我很恨她,可是我不能说话,开了好多次口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过。我挣扎着,想要妈妈带我离开这个可怕的老太婆,可是说不出来。泪,流下来,妈妈把它擦了。我恨她,可她好像很喜欢我,时不时就跑来过摸摸我的脸、碰碰我的脚趾,我理都不理她,反正脚趾不能动也不会动,就好像那脚不是我的,只是一个附属品而已。老医生看着我不知是哭是笑,围在我面前说什么我好看、可爱之类的话。妈妈听到这些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看到一种茫然的眼神痛痛的射在心上。
我在心底里叫着妈妈,可没力气喊出来。当我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叫出一声:“妈妈,我要尿尿。”妈妈高兴得像发了疯似的抱着我,左亲右亲。
神医跑过来看着我,用粗得可以扎死人的唇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直亲得我生疼。我没哭,望着妈妈,很不高兴那个丑老太婆亲我。妈妈一手抱着我,一手拉老巫婆,说着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我真搞不懂,“尿尿”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感谢那么丑一个老太婆么。我有好多事不懂,又不敢乱问,怕妈妈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泪就像雨说掉就掉,一不小心就把大片地面弄湿了。我怕湿湿的感觉,真的好怕。
老太婆的汤药一天三次准时送到我嘴里,我拒绝喝,妈妈告诉我,只要我吃药,过几天就可以回家跟小伙伴们玩了。我太想他们了。“我亲爱的俊,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在心底里呐喊。我眼珠都快望掉了,还是没有那个跟我一般高的可爱的小男孩出现。我问妈妈俊是不是不爱我了,妈妈告诉我俊要上学了。
俊跟我一起长大的,他大我两岁。俊有两颗小虎牙,长得清清秀秀的。俊是在所有小伙伴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我经常说喜欢俊,俊经常会问我长大了是否给他做媳妇。我不知道什么是媳妇,就回家问妈妈,我是否可以给俊做媳妇。妈妈听了就笑,我不知道妈妈笑什么,反正我心里想好了长大了就给俊当媳妇。我喜欢俊。我常常在妈妈面前说我喜欢俊。妈妈就不让我说,还说什么羞不羞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喜欢俊他们就笑。俊也经常在他妈妈面前说喜欢我。他妈妈也是笑,也说羞不羞的话。我们都不懂,每天依然一起床就跑到俊家门口,拉着他的手,去捉蝈蝈——那是我们最最开心的事。俊每次都把捉到的蝈蝈拿给我保管,然后再去捉。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撵着他。遇走不动,他就冬瓜背葫芦,背着我走那么一小段路。放下我,他早已大气都喘不过来了。我们坐在草地上,玩着捉来的蝈蝈。他还会问我长大是否给他当媳妇,我说好。他就笑。我喜欢看他笑。
突然很想俊,可是他怎么不来看我?我就哭,妈妈说:“俊离这个地方很远,他太小,来了会被狼叼走。”我怕俊遇到狼,我不要他来了。我只希望快点好,然后可以找俊玩。我真的想他了。我不敢说我想俊,只说想家。
我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了。一个月后,我居然可以下床走路了,只是整个身体显得很不协调:一只脚高,一只脚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老医生跟妈妈说慢慢会好的,说不定长大点就全好了。妈妈看我能跳能动了,千恩万谢地拿了好大一沓钱给她后,抱着我告别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也告别了那个巫一样的老太婆。
从小山村回来,我就特别怕雨。只要一有雨,我就像看到妈妈如雨的泪水。从那以后,我身体特别的差,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感冒。
治病回来后,哥哥不敢再打我。他很后悔那次没跟我玩。他一直认为我的病是因为他出去打陀螺才患上的,也一直认定了我的病是因为他打陀螺才患上的。哥哥对我很好,时时处处把我捧在手心里。俊还是经常来我家叫我,可妈妈老不让再跟俊去山上捉蝈蝈了。我偷着跟他出去,他还背我。我笑。要是一辈子有这么一个男孩一直背着自己、贴着自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看见雨就无比的害怕是那个午后,俊照常来我家叫我出去玩。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哥哥陪着我。我要跟俊玩,哥哥就说要保护我,要跟我们一起去。我们三个人还是去抓蝈蝈。
来到龙马山,晴得好好的天一下子阴沉起来。我说要下雨了。俊说不会下。哥哥也说不会下。我说,我怕。俊就来过抱着我,说别怕,有我在。我体会到俊的体温。我继续跟着他们捉蝈蝈,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负责保管蝈蝈。天,突然黑了下来,眼看就要下雨了。无论他怎么劝,我都不走了。俊过来背我,我不要他背。哥哥要背我,我也不要,就是要回家。俊说:“玲,你变了,变小气了。”我没说什么,只要快点回家。才走到村口,雨就大点大点的砸了下来。我一边“跑”一边叫,俊就拉着我一直向前“跑”。哥哥要背我,可是我知道自己重哥背不动,没让。俊要背,我也没让。因为那次病,让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疾步如飞了,再也不能“跑”了,只能蜗牛似的慢慢地走。雨来了,不加掩饰的来了。雨下一滴,我的泪就滴一滴。俊把他的衣服脱了给我遮雨,还是遮不住砸下来的雨点。他们连拖带背的把我送到了家。妈妈打了哥一顿,哥哥没哭,过来问我身体是否不舒服。那次我居然没有感冒,倒是俊因为淋了大雨打了好几个喷嚏。
从那以后无论雨大雨小,一看到雨我就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上了学。俊和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拉着手去上学。再后来,等我们都知道什么叫作男什么叫作女的时候,俊不再牵我的手了。而且上学也不叫我一起去了,下课也不在教室门外等我了。我们也都不说要对方做媳妇或要做对方的媳妇之类的话了——我们都知道那话是不可以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