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杨门忠烈传 高阳 2056 字 2020-08-12

在洞口铺好干草,两个人很舒服地躺了下来。残晖犹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详恬适的柔光。此时此地,真不能令人想象,身在战场之上。

“小虎,”杨信睡不着,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

“怎么?”杨信奇怪地问,“你连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是个孤儿,是我爷把我带大的——”接着,何小虎将他的身世,约略说与杨信听。

“这倒也好!何将军等于你亲生父亲,父子在一起,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比我们,牵肠挂肚,老想着爷娘。”

“你这时候想家?”何小虎很关切地警告,“老杨,这当儿不是想家的时候。”

“没有办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样,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说,“索性谈谈你的家乡。说出来,心里比较好过些。”

杨信说他原籍江南,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十年,江南水乡的风光,常入梦中。此生别无大志,只望能够有一天解甲归田,重新弄一叶扁舟,泛三万六千顷的烟波,渔樵终老,做个太平闲人。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许我从来没有过过这种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恋的。”

“这话不错。所以你现在比我福气,不会想家乡,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换了我,你就会知道,那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个人生在世上,就是一个情字。从前我养一条狗,这条狗大概也就等于当初我爷收留我一样,是条人家丢在垃圾桶里的癞皮狗,看见我似乎眼泪汪汪,我心软了,把它弄到营里。我爷不许我养,要我丢掉,我不肯,偷偷儿藏了起来。养到三个月以后,皮不癞了,长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缎子一样,而且通灵性,营里人人喜爱,我爷见了也不响——我从来没有违拗过我爷的话,就那么一次。”

“后来呢?”杨信倒觉得听来有味,催促着他讲下去。

“后来到哪里都带着那条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见不得坏人。营里有个弟兄,最不成材,专好挑拨是非,算计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缘,就是见不得他,见了就汪汪大叫。那人当然也恨它,然而只能恨在心里。”

“为什么?”杨信问道,“因为大家都喜欢黑子,怕众怒难犯,不敢跟它过不去?”

“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黑子后来也补了名字,吃了一份粮,说起来也是‘弟兄’了,如果谁跟它过不去,就等于欺侮弟兄一样,我爷是不答应的。”

“这倒有趣!”杨信是真的觉得有趣,营里养狗、养猴子,不足为奇,“补名字、吃粮倒是第一回听见。”

“这因为黑子立过功。有一次被围,一个人都出不去,我爷写了一封信,绑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让它奔回大营,现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带兵援救。因此,特为呈报,为黑子吃一份粮,上官来查点名额,它也照样站在队里受点。”

“这倒妙!现在那条狗在哪里?”

“死掉了!”何小虎的声音凄惨,“不该死而死的。”

“为什么?”杨信也很关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黑子后来成了疯狗,咬死一个人。我拿链子将它拴起来,我爷说不行,疯狗一定不能留,让我亲自把它弄死。”

“那,那你怎么办?下得了手吗?”

“自然下不了手,也没有人肯下手,只有一个人自告奋勇——”

“不用说,就是跟黑子不和的那个人。”

其实愿下手者,正就是摆布黑子的人。据说那是有意引它跟毒蛇去斗,搞成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了黑子,”何小虎说,“从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泪,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伤心。”

“人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尤其是患难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确是了解杨信的心境,他这话中,还是存着对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说,“好在你们两个人虽只留下一个,但是你替他达到了任务,他也就等于没有死一样。”

“也只好这样来譬解。”杨信说,“不过我也有安慰的地方,虽然少了一个朋友,可也多了一个朋友。”

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当然也感到安慰。伸过手去,两人紧紧地相握着。

“我们两个人要特别小心。”杨信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是不是?”

“是啊!这是一定的。所以为了朋友,也要小心。”

偶然抬头,才发觉洞口暝色甚浓,已经入夜。这一夜还有许多大事要干,杨信用自咎的声音说:“不要说话了!真得将精神养一养足。”

于是两个人背对背,各自闭目而卧。洞中极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但心跳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微弱的声音。

“老杨,”何小虎忍不住说,“我的耳朵不大对。”

“怎么?”

“耳朵里有声音。”

耳鸣是神虚的征象,杨信答道:“太累了,就会这样,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当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时有此耳鸣的情形。但是,杨信也发觉了异状。

“小虎、小虎。不大对!”

“怎么?”

“我也昕到了,”他说,“平时耳鸣是‘嗡嗡嗡’的声音,现在好像‘笃、笃’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