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河东地面,困居逆旅,进退不得,李太玄思量着还是想法子回家乡好。归心一动,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将尽,凑不出这笔盘缠。那时他还不曾出家,年轻力壮,仪表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里寻思,如果不想个谋生之计,且不说得回家乡,眼前就要饿饭。因而尽身边些微银子,买了些古朴雅致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涧中拣了些玲珑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来些泥土,剪枝叠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摆个地摊,指望着做这么个把月的生意,积蓄到够了盘缠,立即回湖广家乡。
他在家乡,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养性的兴趣所寄。一旦落魄,拿这个做小买卖,自觉羞惭,便有些抬不起头。做买卖要讲一套招揽主顾的生意经,他这样无声无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顾,甚至主顾询问,亦似懒于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连三天,只卖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车马纷纷,来了好些装束奇特的彪形大汉,耳系金环,脑后梳辫,问起来才知是辽国的官员随从。李太玄是第一次见识,只顾看热闹,连生意都丢开了。
最后进来八名番邦女子,簇拥着一位丽人,长身玉立,光彩照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顾盼之间,真有摄人魂魄的魔力。
这个异邦丽人的颜色,令人目眩神移,视线无不随着她的脚步转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拢目光。
过不多久,听得有个清脆的声音喊:“喂,蛮子!”
李太玄抬头一看,认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个,看装束打扮,是那异邦丽人的侍女。圆圆的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很白,映着她那润滑的红唇,显得格外动人。李太玄急急问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谁?”
“噢,噢,”李太玄无端张皇失措,“请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这些玩意儿是卖的吗?”
“是的。”
“能不能送进来,给我们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穷途末路之中会遇见一位公主!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来消沉的他,忽然兴致勃勃,从容问道:“姑娘,你贵姓?”
“你问这干什么?”
“问明了好称呼。”李太玄说,“姑娘,你是从北面来的吧!说得好一口汉话,长得像我们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什么地方?”
“有一道长江,由西东下,直流到海。长江下游的南面,称为江南,是我们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为了最后这句话是不着痕迹的恭维,那圆脸姑娘娇憨而愉快地笑了。“我叫燕华。”她说,“你叫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华手指着问,“你管你的这些玩意儿叫什么?”
“叫盆景。”
“盆景、盆景!”燕华偏着头念了两遍,“对了,一盆一盆的风景。拿去给我们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样家伙来装。”
李太玄找了个大箩筐来,将盆景很小心地往里面装,同时跟燕华交谈,问她是怎么样的一位公主,何以会在这里。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们皇后最宠爱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过这里。”燕华又告诫着说,“我们公主脾气娇,不许人跟她顶嘴,她说什么,你只依着她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提着箩筐,跟着燕华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献宝”。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这片刻之间,已布置过了,最要紧的是西面卧室中布置了一个神龛。公主就盘腿坐在神龛侧面的炕上。她倒大方,容许异族的陌生男子,进入她的卧室,而且态度很客气,只是言语不通,全靠燕华从中传译。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来!”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盆景,都摆在神龛面前。
这无意中的一个动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来公主要买这些盆景,正是为了敬神。当时含笑下地,一一检视指点,看得非常仔细。一面看,一面与她的宫女,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太玄!”燕华终于跟纳了半天闷的李太玄说话了,“公主问你这些盆景卖不卖?”
“怎么不卖,做好了就是想卖几个钱。”
“你要多少钱?”燕华指着盆景说,“都要了。你说个总价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却不敢漫天要价,腼然答道:“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个买卖,请公主看着给吧,给多少,就是多少。”
燕华诧异。“你是头一回做这买卖?”她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书,为避兵乱,辗转逃到河东。在家时喜欢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来糊口了。”
燕华点点头,将他的话传译给公主听。话很长,可见得传译得很地道。接着,公主又问了几句话,才由燕华再来跟李太玄谈交易。
“公主说,拿四张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换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还是要珠子?”燕华又说,“我劝你要貂皮,马上就可以换钱。珠子要到大地方才卖得掉。而且再告诉你一句,珠子不怎么好。”
“是!”李太玄拱着手说,“谢谢姐姐!”
改了称呼了!燕华脸一红:“谁是你姐姐?而且也不该谢我,要谢公主。”
“公主当然也要谢。”李太玄说,“不过更该谢你。”
“闲话少说。公主还有句话:既然你是读书人,不是干这个的,要请你到我们宫里,教大家怎么样栽这种盆景。你愿意不愿意?”
这与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驰,本来是想从盆景中换来一笔还乡的盘缠,结果反以盆景的招惹,远适异国。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可以里程计了。
他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想到燕华的告诫,公主的脾气不许人说“不”字,更因为她的眼中流露出渴望获得满意答复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边的话,竟不忍说出来。
“让我想一想,”他说,“这件事太重要,我必须好好想一想。”
燕华自不免稍觉失望,转脸用她们自己的话,告诉了公主。公主倒只是点头,并无愠色。
李太玄看在眼里,并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说了些什么。所以等她的话告一段落,他将心里所关切的事,问了出来。
“我跟公主说,你怕教不好,会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谦虚,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这哪里是谦虚,竟是接受邀约以后,应该有的客套。
“我又说,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惯。这是老实话,是不是?”
这更是打算到将来的日子!李太玄觉得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可恶得很。但想发作而不敢发,不忍发,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这时候,公主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但在燕华口中却只有一句话。“你先请回去,等下我来跟你说。”
李太玄无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礼,回到自己屋子里。回想刚才的一番遭遇,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困惑。对燕华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觉得她的一颦一笑,萦绕在心头,反复出现,永无宁时。
“李客人!”突然间,旅舍掌柜出现在门口,脸上浮着尊敬而亲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饭钱,都有人承担了去,随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噢,”李太玄定定神问道,“是那位番邦公主关照的吗?”
“对了!她是辽国的小公主,生性好动,每年总要从这里经过一两次,一来就住我们的店。”掌柜的说,“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谁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宝石送人。李客人,你的运气不坏。”
“多谢你照应。”李太玄问道,“这里到辽国多远?”
“远得很呢!出关往东,直到辽河边上,才是她们原来的国境。”
李太玄点点头不响。旅舍掌柜交代了话,不便再打搅,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烛台洗脸水,接着又是很丰盛的四菜一汤、酒和馒头——从逃难以来,李太玄一个人就没有吃过这样阔气的晚饭。
抛开一切,且先享受,感觉中却仿佛有燕华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饮,这顿饭吃得异常痛快。饭后,店小二又泡来一壶酽茶,剪了烛花,问明没有别的吩咐,才掩门而去。
门刚掩上,又被推开,进来的是燕华。李太玄早将因为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而起的怨怼抛在九霄云外,只觉得如传说中深夜从壁上的画像中,走下来一位仙女,令人惊喜莫名。
“请坐,请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异常殷勤。
“你别张罗!”燕华坐下来说,“公主还等着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对面落座,隔灯平视,看她红白相映的脸上,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光晕,平添几分绰约,越发使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一上来就是使人难以回答的话——她问的自然是他愿意不愿意去辽国。李太玄欲拒不可,想应允却又真怕燕华所说的人地生疏住不惯。一旦害起怀乡病来,是无药可医的。
“我怕——”他语声怯怯的,像个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什么?”
“怕到了你们那里,孤孤单单一个人,到晚来一个人、一盏灯,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姐姐!你想,那日子怎么过?”
燕华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作声。这对李太玄来说,却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谈难题,又可以恣意饱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视,并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过世了。”李太玄说,“我是叔叔养大的。”
“那么,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为避兵乱,原是随着叔叔一起逃出来的,走到半路,遇着溃兵冲散了一家。我记着叔叔一再叮嘱,要我闯一闯江湖的话,所以一个人到了河东。这一阵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闯荡江湖,不说做一番事业,就开一开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华的这几句话,李太玄才发觉自己的话,失于检点,既然要想回乡,就不该说他叔叔曾鼓励他闯荡江湖。如果坚持要回湖广,岂不是违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得有个定见,我才好回去复命。”
听她吐属雅致,李太玄大为惊异,而更多的是好感。“燕华,”李太玄笑着说,“你不但会说我们的汉话,而且还读过我们的汉文。”
“什么你们、我们的?谁跟你分得那么清楚?”
这话又像呵责,又像亲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发愣了。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说穿了一点不奇。我,本来就是汉人。”
“你是汉人?”李太玄真的惊异了,“怎么,怎么又在辽国,而且在辽国公主的身边。”
“这有什么稀奇?辽国的汉人多得很。”燕华答道,“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辽国的情形。”
李太玄脸一红。“我生长在湖广,不了解北边的情形。”他说,“孤陋寡闻,叫你见笑。”
“我怎么会笑你!”
“是,是!”李太玄觉得自己失言了,“燕华,你能不能拿在辽国的汉人的情形,说一些给我听听?”
燕华有些踌躇。她急着要回去复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确实的话,却没有工夫跟他长篇大论来闲谈。不过谈辽国的汉人,对他又有说服的功用,实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闲谈;同时她也喜欢跟李太玄闲谈——虽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为汉人,而且他的仪表不俗,性情真诚,言语谦和。
这样想着,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见李太玄正也隔着朦胧的光晕在凝视,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温柔,她一下子心软了。
她在想:如果能够劝得他欣然乐从,能向公主有个很好的交代,那就迟一点回去,亦自不妨。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点点头,先表示接受他的请求。
“我姓韩。我的曾祖叫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么会知道?燕华,”李太玄用诚恳的语气说,“你不要问我,你只告诉我好了。”
于是燕华不得不稍微讲一讲辽国——契丹的历史。契丹原是东胡族,世居辽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乱,契丹乘机兴起,共有八大部落,每个部落推选一位首领,名为“大人”。另外再推选一位“共主”,号令八部,名为“八部长”,又名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华所要谈的这位辽国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机。耶律阿保机雄才大略,一连当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后击灭了其他七部,独霸辽东辽西。
当时中原鼎沸,群雄并起,旋兴旋灭,盛衰无常。在河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次子刘守光,因为与他父亲的爱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刘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将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刘守光带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将敌兵击退。这本来是补过的好机会,哪知刘守光大逆不道,将他父亲刘仁恭关了起来,自称卢龙节度使。接着又自称“河北天子”,亦称为“大燕皇帝”。
在河东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却不承认这个枭獍可以做天子,派骁将周德威攻打河北。刘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刘守光无奈,领兵五千,夜出幽州,预备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余骑,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参军向阿保机求救。
这名参军就是燕华的曾祖父韩延徽。到了契丹,求见阿保机,长揖不拜。阿保机大怒,将韩延徽发到马圈里看守马匹。
阿保机的妻子称为“述律后”,贤能过人,是阿保机极得力的内助。她的目光极其锐利,一眼就看出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为他讨情。
“韩某人守节不屈,而且神态自如,这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马?应当待以上宾之礼。”
阿保机正在广招贤才,一听述律后的话,立刻醒悟,随即将韩延徽从马圈延请到大帐。一番接谈,发觉韩延徽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怀才不遇的韩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负。
韩延徽为辽国立下许多制度,开军府、筑城郭,大事建设。其时汉人逃到辽国的很多,却不能安居乐业,很有些人才,不能不弃此他去,成为辽国的损失,而有些人则铤而走险,成为辽国的祸害。韩延徽建议阿保机,设置市里,收容汉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让他们开垦荒地。汉人既有容身之处,又有室家之乐,个个勤奋力耕,对辽国的富庶兴盛,大有帮助。
韩延徽对阿保机的另一项重要建议是,诱杀各部大人。本来各部虽已臣服,暗中却在反抗,经此斩草除根的决绝措施,才能正式统一八部。
后来,韩延徽想念家乡,逃出辽国,路过河东太原时,晋王李克用,原知刘守光部下有这样一个人才,所以延揽他用作书记,却因遭人排挤,自觉无味,决定还是回家乡省视老母。
他的老母还在幽州,由河东入河北,取道娘子关,经过真定时,住在他一个姓王的朋友家。朋友问起他的出处,韩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晋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认为韩延徽从辽国逃来,便是阿保机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机必不相容,岂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后,如丧耳目,如折手足。现在我去而复归,契丹主无异耳目复聪,手足复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劝不听。韩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后,果然复回辽国。而阿保机的态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并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后阿保机称帝,就以韩延徽为宰相。不过他虽身在异国,不忘故土,曾经写信给晋王李克用,说明遭人排挤,深恐受到谗害,所以不辞而别,请求晋王照顾他的老母。最后表示,只要他一天在辽国,必定不使辽国南侵。后来他也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