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郭进引本部人马出关,沿滹沱河布防,左军屯定襄的三会城,此地有圣阜、牧马二水合流,注入滹沱河,名为三会水,河汊纵横,地形复杂,契丹不明地形,不敢深入,所以驻兵不多。
右军屯九原山下的九原城。九原又名九京,又叫九龙冈,山峦起伏,其仞有九。九原城三面平畴,跨冈筑垒,形势险要,凭借地利,易守难攻,所以驻兵亦不多。
郭进自领中军重兵,扼守三会、九原之间,忻州北面的忻口——汉高祖刘邦七年十月,大破韩王于河东沁县,韩王信逃往匈奴。刘邦发大兵三十二万追奔逐北,但多为步兵,时值隆冬,冰天雪地中行军,既苦且慢,只有刘邦亲自率领的先锋骑兵,孤军深入,攻到平城白登山,为胡骑所围。被困七天七夜,饥寒交迫,全军将溃。幸亏陈平出了一条奇计,买通匈奴单于冒顿的爱宠阏氏,劝说冒顿减弱攻势。刘邦方得乘大雾天气,在死士保护之下突围,在平城会合大军,向南撤退。进长城到了此地,方始脱险。六军忻然欢呼,因而名为忻口。
到了隋炀帝大业十一年,北巡河东,在雁门关为突厥包围,援军疾驰,亦是到了忻口,突厥解围而去。所以忻口虽小,名气甚大。
忻口山上筑砦,就叫忻口砦。郭进平时就很重视此处,战备完固。如今自领大兵驻扎,益发将防御工事修缮得处处坚实,无隙可乘。
契丹发兵十万来援北汉,都统叫耶律沙,是辽国的名将。前军叫敌烈,年轻悍勇,为辽主耶律贤的宠臣,亲领先锋,由河北经龙泉关沿长城南下,想绕道定襄,会合北汉的人马,截断郭进的后路。
探马星夜报到忻口大营,郭进不免吃惊,亲自赶到定襄,领兵往东,从侧面拦截,走到孟县故城,得到消息,敌烈的前锋,已接近东北二十里外的白马山了。
于是郭进召集部将,商议御敌之计。“这个敌烈,年少气锐,第一仗绝不能让他得胜,否则气势越猛,以后要挡住他就吃力了。”他环视周遭,指名问一个人说,“熊大行,你有什么计策?”
这熊大行是郭进帐下有名的一员战将,沉着骠捷,足智多谋,最长于奇袭。这时他想了一下答道:“敌烈虽勇,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而且他地形不见得熟,这就是弱点。于今对方情况还不甚清楚,到底设伏引他,还是明攻暗袭,只有临阵而定。”
“都帅,”另外一个跟熊大行一样,官拜都虞候,名叫何庆奇的说,“兵贵神速。如果谋定后动,可能错失时机,请都帅先发兵要紧。”
何庆奇跟熊大行的交情最厚,每上战阵,互相支援,既不会争功,更不会坐视不救,所以郭进立刻作了决定:“熊大行的话不错,不妨临事见机而定,就派你们俩,各带三千人马,协同迎敌。”
领了将令,点齐人马,连夜行军。到达白马山顶,天色已经微明。熊大行下令暂息待命。命令中规定两点:第一,人马都择隐蔽之处躲藏,不准有旌旗外露。第二,不准埋锅造饭,以免炊烟四起,为敌人发觉,干粮不足,大家平均分配,暂时充饥。
部署已定,天色大亮,熊大行跟何庆奇两人,策马上了高冈,天朗气清,视界甚远。山下只见一水映带,对岸尘沙大起,隐隐有刀光鞭影,是敌烈的先锋赶来了。
不但是敌烈的先锋,耶律沙唯恐他轻骑躁进,特意率领中军,连夜赶到,临河驻军。
找了个当地的土著来,由耶律沙亲自打听地形。“那叫什么名字?”他用马鞭指着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河问。
“这是牧马水的支流,名叫兴龙泉。”
“对面那座山呢?”
“那座山叫白马山,又叫作白马岭。”
“岭上有军队没有?”
“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专门在瞭望的。”
耶律沙细细看了半天,果然不曾发现有任何重军扼守迹象。
回到帐中,敌烈来见。“都统,”他说,“刚才那个‘蛮子’的话,你听见了。既然白马岭并无守军,还不趁此机会渡河过岭?”
“且慢!”耶律沙说,“等耶律斜轸到了再说。”
耶律斜轸是副都统,率领大军,押着辎重在后面,行军不快,敌烈哪里肯等?
“都统!”他大摇其头,“这是大好时机。等副都统的大队到达,总在两天以后。这两天之中,如果宋军开到,不但白马岭过不去,而且居高临下俯攻,我们会吃大亏。”
“不,不!我们是赴援北汉,大阵仗还在后头,不必争在一时。等耶律斜轸到了,大家从长计议。”
“都统,你太持重了,坐失良机,太可惜了。无论如何要照我的办法。”
由于敌烈坚持己见,耶律沙颇为苦恼。因为监军的身份,代表辽主耶律贤决定战略,同时监督都统进取,权柄甚大,如果他力持定见,将来追究责任,都是敌烈一个人的话,自己有口难言,因而考虑下来,只好听从他的要求。
话虽如此,还是先要问个明白:“将军,你打算如何进攻?”
“我先把部队拉过河去扎营——”
“慢来,慢来!”耶律沙抢着问说,“你是背水列阵?”
“对了。”
“这怎么可以?”耶律沙大摇其头。
“怎么不可以?倒要请教都统。”
“背水列阵,兵家大忌,万一兵败,后无退路,如之奈何?”
敌烈一听“兵败”二字,怫然不悦:“都统,你怎么出此不祥之言?我大辽铁骑,纵横无敌,只是不免骄慢。我现在背水列阵,示部卒以有进无退,人人奋发,个个当先,何患不能一鼓作气攻下白马岭。”
“这亦是一说。不过兵法‘多算胜’,好的地方要算,坏的地方更要算。万一不如人意,总要先筹一条退路。”
“用不着!”敌烈遥遥南指,“白马岭不过数十戍卒,大兵一到,望风而逃,何须算得?”
“我是说万一的话。万一兵败,责任谁属?”
敌烈勃然变色。“自然是我。”他悻悻然地说,“都统,你如果不信,我立军令状。”
这原是一句气话,而在耶律沙却正中下怀,立即答道:“好!请立状。”
于是敌烈气鼓鼓地立下军令状,声明倘或兵败,愿负全责。写完将笔一掷,却又问道:“都统,我胜了呢?”
“那还用说,我设宴庆功,飞报天赞皇帝,为你特请重赏。”
“这都在其次。我若胜了时,都统须以一物谢我。”
耶律沙摸一摸头笑道:“除却此物,都可奉赠。”
“我又何至于要都统的脑袋?”敌烈向他腰间一指,“等我得胜归来,都统那把刀是我的。”
那把刀名为缅刀,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平时围在腰间,用个搭瓣扣住,要用时只解下来使劲一抖,自然挺直。刀薄如纸,锋利无比,是耶律沙防身的利器,心爱异常,但此时自无吝惜之理,便即解了下来,双手一托。
“将军,预贺你旗开得胜,此时便即奉赠。”
敌烈大喜,深深一揖,将刀接了过来,大言不惭地说:“迟早必承都统割爱,我就拜谢了。”
于是敌烈即时点兵,准备渡过兴龙泉。但既无桥梁,又无舟船,幸亏耶律沙支持,下令全军,砍伐大木,连夜赶制一座活动浮桥。这一下耽误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得完成,只是天色已迟,渡过河去,扎营不便。敌烈下令,三鼓起身,四鼓饭罢,五鼓渡河,天明以前,所部一万人马,都须到达对岸,违令者,立斩无赦。
在此同时,熊大行与何庆奇亦在计议。宋军在白马岭上的深箐密林中,已潜伏了两天一夜,干粮早已吃光,但仍不准举火造饭,只派干当官下山采办粮食,就地烧煮,运上岭来,将就食用。
对岸的动态,自然都在他们监视之下。同时派出探子,渡河侦察。起先接到的报告是:耶律沙和敌烈只是前锋,大队人马还在后面。何庆奇认为敌军一时还不会进攻,建议凭河固守,一方面开始构筑坚垒,一方面请求增援,但熊大行的见解不同。
“敌烈年轻躁进,好大喜功,我们要引诱他渡河,然后以逸待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凭河筑垒,我们的兵一露面,对方知我有备,不来上当,势必等全军到齐,大举进扑。那样子,对我们大为不利。”
话是不错。但怎样能引诱契丹兵渡河,却一直想不出好办法。唯有持重隐秘,且先守着再说。
等第二批探子报告,说契丹兵砍伐树木,正制作浮桥。熊大行大喜:“这是天从人愿!”
何庆奇说:“我料敌烈就要来送死了!”
“不然,兵半渡而击,至多只能杀他们一半,后面的那一半见机而作,一定退了回去。庆奇,”熊大行用谦虚诚恳的声音说,“我跟你商量,我想这样子部署——”
熊大行打算趁敌烈渡河以后,立脚未定之际,迎头痛击,所以他的部署是马军在前,步军后继,弓箭手压阵。同时要招募一批“选锋”,担当截断浮桥的重任。
“这批人不必多,大概有二三十就够了。”熊大行屈着手指说,“第一要强壮勇敢,第二要精通水性,第三要会说契丹话——”
“这,”何庆奇打断他的话说,“这是为什么?”
“敌烈的兵一渡河,浮桥当然还留在那里,保持交通。”熊大行答道,“我的想法是,马队一冲,步军后上,先锋就要下河潜水去割断浮桥,而这个时候,必有落水的契丹兵,跟先锋混杂在一起。不管逃回去,还是回到这面,要会说契丹话才能逃生。”
“原来如此。设想倒好,只怕会说契丹话的人不多,就是会说,也不一定强壮勇敢,深通水性。我看,你这一点行不通。”
“是,是!”熊大行连连点头,“原说跟你商量。你倒看呢!有好办法我一定依从。”
“照我看,不如用火攻。”
“是的。水火既济,水战用火攻,本是最好的战法,无奈火攻的武器不足。”
火攻第一要用火箭,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是“油坛”,都得预先准备,仓促莫办。
何庆奇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我有办法。等我先踏勘了地势再说。”
于是何庆奇选了两名卫士,一律换穿便衣,扮成行商模样,骑三匹快马,拣隐秘之路,下山而去。
出了山又上山,这一带重峦叠嶂,极易迷路,何庆奇每隔相当路程,必定回顾来路,细细辨认清楚,因而走得极慢。
到了午间,走到一处山头,翠峰插天,云影变幻,松涛如海啸一般,令人心旷神怡。何庆奇驻马高冈,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摇着马鞭,举目四顾,忽然起了隐居之思,心里在想,若能在这隔绝人寰之地,逍遥自在,既无兵戈之灾,亦无尘嚣之扰,岂不就是仙人?
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免自责,身为军人,理当执干戈以卫社稷,何可起这样苟安自逸的念头?如今外敌侵凌,不奋发抵御,等到胡骑纵横,又哪里是安身立命之地?
这样一转念间,雄心又起,挺一挺腰,往上一抬眼,发现峰顶走下来一名道人,用一把尖锄挑着一只箩筐,里面是各种野草,想来是到深山采药来的。
于是何庆奇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卫士,喜悦地在道旁守候——一路来绝少人烟,难得遇见这个道人,自然有“空谷足音”之喜。他准备向道人打听打听这座山的情形。
等道人走近,他唱个喏:“道长请了!”
“不敢当。”那道人站住了脚,“客官到哪里去?”
见那道人慈眉善目,绝非恶类,何庆奇觉得不必隐藏身份,便即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大宋军官,请问道长,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一位军官,失敬了。”道人答道,“提起这座山,着实有段感人的故事。”
原来这座山,就是当年公孙杵臼和程婴定计,一个舍命、一个舍子救了赵氏孤儿的隐藏之处。
“所以,”道人又说,“这座山就叫藏山。忻州的程侯山,定襄的武峪山,相传亦都是藏匿赵氏孤儿的所在。到底真相如何,自然难见分晓了。其实亦不必深究,忠义千古,四海流芳,原是华夏之光,一定要指实某地某处反倒见得小了。”
听他这番议论,就知也是个重忠义、讲孝友、可以寄托腹心的人,何庆奇心中的戒备越发放宽了。“道长的高见,实在佩服。幸会之至。来,来!”他拉着他的衣袖,“容我细细请教。”
两人并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彼此询问姓氏,何庆奇据实而告。道人自称庞心泉,远自武当山来此采药。
“平生好游名山大川,这藏山已是三度相访。”庞心泉问道,“虞候何事见教?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感谢之至。”何庆奇问道,“这里附近可有村落?”
“须二十里以外方有。是个荒僻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