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怎么会,怎么会,周婶原来知道这件事。怎么会,他们怎么会这样,我可是他们的亲侄女!
我还随她来到这里!算什么?
她说,阿星,你要是再哭,苏家人,可不要你。
我当时还默默听了她的劝,难叫人相信是个局。
我抓紧身上浅蓝色的棉袄,嘴唇抿成一条倔犟的直线,穿好棕色的运动鞋,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苏家人都在餐桌上吃饭,看见我,亲切和蔼的微笑:“一起来吃饭吧,阿星。”
我故作自然的摇摇头,平淡开口:“有个同学找我,我出去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路上的雪,早已化了。天气还很冷,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漫无目的,大约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回到h市。
方向打了个弯儿,走出机关大院的门,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照亮不大的地方。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一束人影,正对着我,从鼻腔里发出冷飕飕的“呵”声。我顿了顿,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
人影渐渐从黑暗里走出来,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露出令人憎恶的面孔。两条肥虫一样的眉毛黏在眼睛上面,恶心的抖动着。人影得瑟的笑着:“我说周婶接到我的电话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原来被你接到了。”他撩撩油腻腻的头发。
蜷在口袋里的手愤恨的握紧,瘦削的骨节白森森的格外清楚。“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做。阿星,你家的别墅住的还真是舒服啊。”
“你居然住进我的家!”
人影轻蔑的掀起半边眼帘,笑而不语。
我捡起地上的碎石头砸向他,“爸爸妈妈都是因为你而死!我喊你一声叔叔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还是个孩子!”
他闪身躲开石头,一把扣住我的肩膀。“叔叔又怎么,分不到你们家一点儿好处!你父母就是该死!”
“混蛋!”我嘶声竭力的握起拳头捶击他的圆圆的喉结,“像你们这种人渣应该全都去死!”趁着他抱着脖子哀嚎的时候,我捡起石头欲能砸裂他的脑袋,这样我就可以忘记那些耻辱的回忆,也可以替父母报仇,我会继续活的开心,我不用再提心吊胆!
五、游离的泡沫
苏禾的出现,是让人意料不到的。少年从背后环住我,紧紧拥在怀里,神情悲悯:“阿星,冷静,好不好。”
我笑的恣意,眉角不自飞上发梢,薄凉启唇:“可怜我?大可没有那个必要。”
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苏禾心底狠狠的记着,我说,苏禾,你什么都有,你有家人的疼爱,你有小艾的倾慕,可我至此以后都失去了,过去、未来,通通都空了。
苏禾一边拖着我一边往回走,字字清晰,咬的刻骨:“阿星,我带你回家。”
“家?有?”
家,有吗?苏禾停了脚,转过身,脱下灰色的针织手套,塞给我。少年的鼻尖依旧红红的,目光坚定,说:“家,有。”
我把周妈打了一顿,我报了警,我把当初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审讯的警察面色凝重的看着我,转了转指间的圆珠笔,道:“我们需要证据!”
我拍桌而吼:“我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吗?!”
警察不说话,莞尔让另一个警察把周妈带了上来,那个女人一时间好像老了许多,鬓角灰白,很快就全部招了。
苏禾来警察局看我。
少年脑袋埋在灰色的围巾里,怀里抱着一团软软的明艳温暖的东西。
“妈妈亲自挑的,你喜欢的粉色。”苏禾温和干净的笑着,将围巾递给我。“在这里会冷。”苏禾又说。
我有些难为的接过来。
“阿星,周姨和那个人已经被逮捕入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你也要放下过去,我们重新来过。”苏禾微笑。
是的,他不在意,他不在意我如何疯狂,他不在意我的过去,他信心满满却又小心翼翼,可以重新来过。
林星,你的伤疤该愈合不该复发。
未成年打人,也就关了个十几天受警察叔叔思想教育了一番。
出来那天,天空澄蓝,万里无云。
苏禾晃晃悠悠哼着歌儿,好不开心,“阿星,你说巧不巧,你一回来,天就晴了。”少年继续得瑟,双臂环在脑后,踢踢踏踏,走的歪歪扭扭。
我斜眼看着他:“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有哇。”苏衡展开双臂直指天空,葱白圆润的指尖有一抹绚烂的光彩,熠熠生辉。“说明我们阿星是个幸运的人。”少年傻呵呵的笑,并不忌讳“幸运”这个词儿。
“阿星,遇见我,就是你最大的幸运。”
“臭屁吧你,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我取笑道。
苏禾装作没听见,一跳一哒,蹦到花坛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三晃的走着,活像个小孩子。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不由生了几分倦意。我睁睁眼睛,拉了拉苏禾的衣角,“我好困,咱们回家吧。”
苏禾跳下来,执起我的指尖,“开星屋又推出了新口味的奶茶,咱们去尝尝吧。”略略冰凉的手心,圆圈勾勒成的指纹轻轻摩挲。
六、青蛙先生有点冷
苏禾哈了一口气,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玻璃窗上画着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浓密微卷的睫毛伴着空气里的细尘上下浮动。
奶茶姐姐将两杯暖暖的巧克力奶茶端上来,苏禾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放开吸管,悲催的皱着一张脸:“好烫好烫。”
我笑着问他:“好喝吗?”
少年的手张成扇形,在嘴边扇呀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哧溜一转,嫌弃的回我:“你觉得呢。”
我缩回头,傻子才干呢。
少年捏着吸管转呀转,伸手拍了拍昏昏欲睡的我,抬了抬瘦削的下巴:“给你讲个故事。”
我懵了:“好笑吗?”
少年思索了一番,道:“好笑。”
我来了兴致,正了正身子,“讲吧。”
苏禾轻咳几声,手指曲成圈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组织了会儿语言这才施施然道:“青蛙先生对一个蝴蝶小姐一见钟情,先生对小姐告白,咳咳。”少年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一本正经的清清嗓子,继续道:“他说‘这位蝴蝶小姐,在下对小姐一见钟情,不知小姐可否愿与在下成为朋友互相了解一下呢?‘,蝴蝶小姐答应了,于是他们在一起了。可是蝴蝶小姐一直高高在上,青蛙先生只能永远仰望她,于是,他们开始出现了隔阂,最后,分手了。”轻描淡写的说完,苏禾低头喝奶茶,开始沉默。
对于这样意外的结局,我真是没有料到,因为青蛙先生真的很爱蝴蝶小姐。大下雪天站在街上,明明很怕冷,却为了等她,电脑里存的都是她的照片。
我顿了顿,放下手心的奶茶杯。“我记得我以前问过你,如果我是一个被人唾弃的人,你会嫌弃我吗?”
苏禾抬起头,目光如冰冻的河水,“是指你小时候被人强暴的事情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回到了在街上相遇的那次他看我的眼神,和现在一样——陌生。我很尴尬的把手移到桌子地下,交叠抱在肚子上。
苏禾眼神有些晃荡,许久之后把头转向外面,平淡开口:“不会。”
苏家长辈知晓我过往的事情,并没有反感我,反而语重心长的安慰了我一番。
苏家长辈们应邀去法国旅游,独剩我和苏禾在家。某一日,突降暴雨,雨水稀里哗啦的和掉珠子一样,砸在脸上又冷又有点疼,校门口的雨伞一售而空,苏禾他们在化学实验室上课,不知道外面早已一片雨幕,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透过它隐约看见外面走廊站了个人,半分熟悉半分陌生。
少年低下头,继续倾倒稀盐酸。
化学老师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拖堂,一拖能拖十几分钟,苏禾揉揉酸痛的眼睛走出实验室时,我正站在廊下,全身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雨伞。
苏禾望着屋檐倾注而下的雨水如瀑布般,惊讶的合不拢嘴,转而会心笑一笑,“阿星,还是你有心。”
他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是我冒着大雨跑到街上给他买的。
我轻轻微笑:“你不能生病。”
植树节,学校组织学生去郊外植树,高中部和初中部虽隔的远,但都在同一条河里打水。昨夜刚下过雨,河畔的泥土松软一踩一滑,我拎着水桶,慢慢悠悠走到河边,踮着脚尖灌了半桶,费力的站起来,结果重心不稳人直直的往后倒去,半桶水浇在上身。
我冻的瑟瑟发抖,时正初春,还是禁不住这样的寒。老师让我先回家,钻进面包车中时,苏禾闻讯赶过来,一手揪着衣服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微蹙,半晌脱下外套递给我,“回家赶紧洗澡睡觉啊,记得给自己冲一杯感冒灵。”少年的语气似在诉说一件平常的事情,我心里却莫名感动。
衣服晒洗晾干后,我去还给苏禾,他正在打游戏,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屏幕,想也不想的回答我:“扔了吧。”
哦,扔了,知道,也好。
七、苦画夜窗雨
苏禾和小艾分手后的第21天,小艾找他复合。
他同我说时,手里漫不经心的撕开巧克力饼干的包装。我一边盛蘑菇汤一边说:“你既然喜欢她,在一起就好了。”苏禾炸毛,夺过汤碗就吭吭哧哧往客厅走,扯着嗓子大声嚷嚷:“阿星,你丫的别搁那儿自以为是。”
我“哦”了一声,眨眨酸涩的眼睛,捏了块黑秋秋的巧克力饼干放进嘴里,嚼一嚼,沉吟道:“甜味果然不适合我。”
星期二上午的第三节课同苏禾一节体育课,班级女生聚到一起玩排球,我并没打过排球,手法甚为拙劣,双手交叠在一块儿,笨拙的跟在队友后面学着她们。苏禾和小艾又重新在一起了,两个人并肩在操场上散步,小艾手心捧着巧克力牛奶喝的开心,小小俊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见他们亲密的样子,呆了呆,一不小心被直直飞过来的排球砸中脸,一时间天旋地转,耳边一圈圈小鸟叽叽喳喳的叫着。捂着鼻血纵流的红鼻子晃晃悠悠爬起来,眼前一片重影,我仿佛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推开人群向我走来,我心里有些欣喜,努力抬了抬眼皮,什么也没有。
在医务室醒来的时候,那抹白影却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将我看着。我动了动身子,头有些眩晕,莞尔还是乖乖躺着不动。
苏禾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插进毛绒绒口袋里。“林星,你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我奇怪的看着他:“没有。”
苏禾冷冷笑起来,“你故意的是吗?”
我愣了。
苏禾站起来,抬脚往外走,不愿意多说什么话。走到门口时,抚上米色的木门,定下脚,头也不回的说:“你故意在我和小艾走过来的时候被球砸到,博得同情吗?林星,你装什么可怜?”
人走屋空,徒留一室药水味。
我揪着被角盖过脸,在黑暗中眼睛瞪的老大,手指一点一点的合紧,蓦地,放空了全身的力气,低低抽泣。
终于没有再拖堂,我站的端端正正嘴角含笑等在高三部楼下,苏禾斜挎着书包,冷淡眉眼,眼里目空无物。少年走下楼梯,步伐略缓,径直走过我。消瘦的背影,蝴蝶骨清晰凸出,脊梁挺的笔直。
我小步追过去,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跑过视野。
我抿了抿唇,继续微笑,苦涩寂寞的吞咽下那个未喊出口的名字。
八、尾声
b市五月份的温度已经有些热人,外公外婆来接我的时候是个燥热的下午,小鸟枝叶浓郁的树头叽叽喳喳,见到我,二老泪眼婆娑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哭了好一会儿,这才罢了。
苏家留外公外婆进屋喝了下午茶,在客厅聊天,我收拾好衣服,拖着行李箱离开生活了半年多的小房间。
苏禾不在家,小艾约他下午去了图书馆。回首再看一看,站在楼下,紧闭的棕色木门,悬挂在半空安然静谧的白色风车旋转风铃,忽觉难过。
似乎看见那爱穿白色衣服的少年慵懒的倚在墙面,漂亮的指尖轻轻弹过那风铃,晃啊晃,叮叮当当,悦耳动听。
几乎一瞬间觉得真实,揉揉眼睛,发现那里安静无比,没有风铃在叮叮当当。
我回头微笑着问苏妈妈:“阿姨,我给苏禾写了一封信,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好吗?”
苏妈妈点点头。
登上飞往h市的飞机,起飞之前,我透过舷窗,抬头看见b市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和h市的大海一样蓝,一样美丽。
一个人在十五六岁遇到的朋友会是一生的朋友。
苏禾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闯进我的生命。
画下一道浓墨重彩。
我记得,阳光明媚的上午,在奶茶店,两杯巧克力浓味奶茶,少年羽睫半垂,轻启薄唇:“不会。”
哪曾注意,少女脸上无声无息流过的淡漠。
信上并未说其他,只此三个字:会不会?
我学着少年的模样,哈了一口气,映着蓝天,在舷窗上画下一个字:苏。
飞机已经起飞,没入白茫茫的云海。我想苏禾会喜欢天空,因为这里有他喜欢的白色,圣洁干净。
亲爱的少年,我知道,也许这一次最后一次,你还是会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