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再三核对了参考位置的几处对应礁石后,为首的小船落锚停稳,郑福松则开始观察起此刻日头的角度高低,风向风速以及水流的情况。叶师爷站在一旁,起初望着九折礁若有所思,而后则命人从船舱内取出了笔墨,迅速研墨之后,亲自将其简单绘制成图,刚刚观测出的各项必要数据也由其亲自执笔,一一快速记录在图上,以备回去后交由董酋姑善加利用。
一阵忙碌之后,叶师爷终于将图纸轻轻吹干,顺手直接收于了自己怀中,小船队也随之再度启航,快速驶离了这片危险的九折礁,再次开赴已相距不远的料罗湾海域。
郑福松在了却了董酋姑所交代的这件心事后,不禁又想起了出发前,曾与甘辉、程大勇所讨论过的、董酋姑另一个关于刘香船队与台湾岛密切关系的推测。于是,趁着船队再次赶路、还未抵达料罗湾的这段最后空闲,便将这个推测也满怀希望地对叶师爷讲了一遍。
不过,有些出乎郑福松预料的是,相比于仔细记录下九折礁的水文资料,叶师爷这次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未否认这个推测的可能,却也只是淡淡地说道:
“的确,荷兰人在台湾很可能已经安营扎寨、有了某处秘密据点。刘香当时的部分人马可能也寄付于那儿。只是——”
苦笑了一下后,叶师爷向郑福松抛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只是,公子或许有所不知,那台湾岛甚大,基地的具体位置又到底在哪儿呢?咱们即便想偷袭,不知其具体位置、也根本无从下手。即便知道了,也不清楚其防御如何,周围海域礁石分布如何。如果贸然攻击,未必能有胜算。”
“这个……”
经叶师爷这么一说,郑福松也有些哑口。而叶志涛则继续说道:
“况且,就算我们能掌握他们在台湾的据点情况,公子可曾想过:他们近期急于在沿海抢粮劫掠,是否也侧面说明了,他们在台湾那边的基地规模不会很大,甚至连存粮也十分有限,所以才根本无法支撑他们这么多人马在料罗湾的长久消耗,唯有靠抢掠才能维持。”
“这么说来,偷袭他们在台湾的基地,不仅难以成功,即便成功,也收效甚微了?”
说到这一步,郑福松已然可以自行推导出后面的结论,不免有些失望。而叶志涛却狡黠一笑,幽幽地说道:
“嗯…不过,说起来,这也是我此番带去这么多粮食的原因。”
“哦——?!”
听到叶师爷提及粮食,郑福松眼前一亮,忽然联想到将那一只只装满粮食的麻袋运上船时,有名负责搬运的杂役头目还曾无意间发现,运来的粮食里面竟有一些是陈粮。
照理说,一向调度精细的叶师爷绝不会犯这种低级失误。何况郑福松更清楚地知道,郑家的粮仓里明明存放着堆积如山的大量新粮,叶师爷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抠巴巴地节省、在其中运了一部分陈粮呢?
随着进一步想到叶师爷当时那轻描淡写的应对,想必其混入这些陈粮,是有意为之。
因此,生出好奇的郑福松便打算借机问上一问。
但谁知,就在此时,不远外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艘身份不明的战船!
一见有战船自敌人盘踞的料罗湾驶来,船队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就连前一刻和颜悦色的叶志涛也瞬间面色严峻,随即下令船队暂且停止前进。而后,只见其一边抬起右手,仔细打量着远处的状况,一边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背在身后的左手手指。
郑福松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细小的动作,不禁感慨:看来,尽管叶师爷此行之中始终泰然处之、看起来自信沉稳,但从细微末节上观察,似乎也能感觉到其心中所承受的压力与焦虑。
再好的计划,也赶不上无时不刻的瞬息变化,即便一切考虑周详,谁又能保证肯定会万无一失呢?
只是,身负重责的叶师爷也已赌上了一切,只能硬撑着,为同行的众人、也为自己打气,希望一切顺利。
很快,只见叶师爷的脸色逐渐阴沉,愈发地凝重。因为那艘驶来的战船无论外形、还是桅杆上的旗帜,都代表着那恰好是一艘刘香麾下的海盗船。
郑福松忽然意识到,其实,还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叶师爷始终没有提及,但却更加凶险!
那就是如果按其分析,刘香为了维护其海盗集团的利益,已敢冒险干掉留作人质的自己的话,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活着见到荷兰人,导致其更难下手呢?
一旦此番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船提前被刘香的人“截胡”,且自己被不幸认出来的话。那么,有没有可能,自己连荷兰人的面还没见到,就已被刘香私下灭口解决了呢?!
对于刘香来说,这无疑是符合其利益、且风险更小的一个好办法。
不过,就在这转瞬之间,一艘更大更快的战船也出现在天边的海平面上,跟着驶了过来。而这新一艘战船的外形,则是荷兰人的那种新式战舰——“盖伦船”无疑。
看到同样眉头逐渐舒缓下来的叶师爷,郑福松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居然也会因为见到一艘荷兰人的战船而感到高兴。
眼看迎面的两艘船越来越近,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叶志涛转过身来,面对着郑福松,再一次郑重言道:
“公子放心,叶某此番一定舍命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郑福松心中虽说此刻事到临头、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毕竟此番是深入虎穴,处处都是危机与凶险,但依然打起精神,坚定地点了点头,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笑着说道:
“叶先生,您昔日不也和我们讲过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冒充使者随从去见秦王的英雄故事吗?说实话,我当初听那故事时,就幻想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只不过,荷兰红夷距离当年的秦王似乎是差远了,但也凑合着,终于可以过把瘾了!”
叶志涛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没想到自己当初和郑家几位大小公子随口讲过的故事,郑福松还记得这么清楚,不由得拍了拍其肩膀,诚恳地勉励道:
“以叶某之见,凭大公子你的气魄,未来的前景,比之当年的赵武灵王,也必将不遑多让啊!”
不过,话说到这里,似乎是猛然想到了昔日赵武灵王那最终的悲惨宿命,叶志涛顿觉自己此话隐隐有些失当,于是立即止住了话头。但好在,已然抿着嘴唇、在这一番夸奖下逐渐踌躇满志的郑福松,也没有太过在意。或许,郑福松并不清楚,自己期盼能与之比肩的赵武灵王,虽是战国时代的一代英雄,最终却不幸落得被亲儿子逼死的惨痛结局。
随后,叶志涛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和精神,面对着郑福松、及其身后的程大勇与甘辉,最后一次叮嘱道:
“诸位,还请务必谨记:咱们这次来,就是向荷兰人协商议和的。这虽是看似软弱的权宜之计,但却事关全局胜负,还望各位能勠力同心、相互信任。叶某以性命担保,只要咱们配合得当、同舟共济,定然也能同去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