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大哥说的什么不能白白投降的屁话,是怎么回事?”
见姑妈郑婉卿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语气间对面前的叶师爷不依不饶,虽然对父亲郑芝龙刚刚侃侃而谈的那番“投降也不是不行”的论调同样心存不满,但郑福松此时还是忍不住插了下嘴、劝阻道:
“姑妈,这事儿不能怪叶先生。他也是——”
毕竟,郑福松自己虽然敬仰叶师爷,但也不是凡事都听他的,比如在厦门就擅自做主,留了下来。而父亲郑芝龙作为郑家的一家之主,自然也并非对其始终言听计从。如今姑妈把怒气与不满责怪到叶先生身上,实在不妥,也有失公允。
“叶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郑家,辅佐大哥,一切以郑家的家族利益为先。可是——”
听到郑福松的劝阻,郑婉卿的语气终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顿了顿后,最终说道:
“还望你能劝导大哥,不要只顾着‘利’字当头,莫使其哪天真的一步走错、误入歧途,届时悔之晚矣。”
“叶某一定谨记于心。”
言罢,郑婉卿已独自转身而去,只剩下叶志涛看着其离去的背影,一如往常那般沉静如水的面容下,似乎隐隐有怅惘之情。
郑福松这时只觉略感尴尬,于是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开口问道:
“对了,叶先生,敢问刚刚父亲最后所说的、有劳叶先生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
“哦,那件事啊——”
经郑福松在旁这么一问,叶志涛才终于从刚刚难得一见的怅惘中回过神来,开始解释道:
“大公子你大概还有所不知。回来后,叶某便请求老爷,释放活捉的罗老大等一干俘虏,派人将其送回料罗湾,展示我们愿意‘议和’的诚意。”
郑福松略有些惊讶,没想到,刚刚父亲郑芝龙所提的骄兵之计,依然暗中开始进一步的行动了。叶志涛则继续道:
“事情进展顺利的话,我明天会再以议和特使的身份,出海去料罗湾面见荷兰舰队的总督普特曼斯,顺便还会带上些粮食,去和荷兰人周旋。既为了拖延时间,让他们继续放松警惕,也可阻止他们不断袭扰沿海,劫掠粮草。这样老爷能给朝廷布置的任务一个交待,兴许也能防止荷兰人提前得知朝廷即将正式开战的消息动向。”
“不愧是叶先生,这招骄兵之计倒是巧妙!”
一听叶志涛又要再次出海,郑福松不禁眼前一亮,再次动了跟着一起出海的心思。不过,郑福松这次也逐渐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先隐藏起自己的目的,担心直接提出来会被当场拒绝,于是先赞叹了一句,作为铺垫。
“唉,终究是一时之计,治标不治本。正如刚刚婉卿……啊,不,女当家所说,早晚还是要靠海上的决战来定胜负。”
叶志涛叹了一口气,而后,又借此想起了郑婉卿责怪自己时,郑福松为自己说话的那一幕,不禁郑重拱手道谢道:
“感谢大公子刚刚为叶某说话,叶某感激在心。”
“嗨,没什么。叶先生——”
见火候差不多了,郑福松终于忍不住抛出了自己的目的,跃跃欲试地试探着问道:
“能否和我爹说一下,让我明日也跟着你一起去?我还想当面会会那个荷兰总督。”
“这……”
谁知,一听此言,叶志涛登时面露苦涩,摇了摇头道:
“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扮作侍卫、仆从都可以。”
“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唉,前番大公子你与我深入海上、还见到了刘香,以及后来你又非要随官军夜袭浯屿,虽然都有惊无险,但现在看来,都是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因此丧命。而且,当时好在刘香一伙不知道大公子你的身份,才有了用险的余地,可此时你生擒罗老大的事情早已传开,此番又已将那罗老大放了回去,用以展示诚意、骄兵示弱。只怕,你随我一露面,真实身份也会随即暴露,恐遭不测啊。实在是万万不可再次冒险了。”
见叶志涛如此说,郑福松只得退而求其次:
“好吧。不过,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还望叶先生再带我走一趟。”
谁知,叶志涛依然苦笑:
“这个——老爷那边兴许还好说。但你姑妈这次私下可是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若再让你冒一丁点儿的险,怕是她要给我心肝都活生生挖出来了。”
听到这话,郑福松只得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而叶志涛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对了,大公子,我还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请教一番。你这次的传奇经历中,对于刘香一伙和荷兰人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兴许对咱们破敌会有所帮助也说不定。可否和我再从头至尾讲上一遍?”
郑福松于是又将自厦门与叶师爷分手之后,简要地重新讲了一遍。
当然,对于很多细节,尤其是董酋姑叮嘱自己保守的九折礁秘密,都尽量一笔带过。
期间,叶志涛始终没有开口打断,反而多次像是若有所思,直到郑福松简明扼要地讲完,叶志涛却像是从中颇受启发,匆匆致谢之后,便随即告辞而去了。
随着叶师爷的离去,只剩郑福松一个人独自在原地,再次不自主地一遍遍回忆起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曲折经历。心中既有九死一生后所产生的兴奋与激动之情的余波,也有对于这场捉摸不定的战事的紧张与焦虑,甚至,不知为何,还有对于更远未来的隐隐担忧。
尤其是当郑福松回想着父亲郑芝龙刚刚所说的那番“投降论”,也正如姑妈郑婉卿对叶师爷的告诫中所担心的那样——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对父亲郑芝龙给出足够高的开价呢?
或者说,有一天,大明再也开不出更高的价码呢?
难道,到时父亲也会带领选择背叛大明朝廷?
越想,郑福松越感到心中似有一股强烈的直觉与不安:也许,在此战过后、更遥远的将来,还有着更多的考验,在等待着自己和郑家。
不知届时,父亲郑芝龙会作何抉择?
而自己,又会何去何从呢?
凡事当以大义为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姑妈郑婉卿与师爷叶志涛刚刚所说的这两句话,开始久久回荡在郑福松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