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一伙愤愤而去后,荷兰总督普特曼斯又特意挽留下叶志涛一行人,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西洋宴席,算是对于双方初步达成议和的庆祝。
席间,普特曼斯还特意令下人拿出了自己随船带来的荷兰葡萄酒,请叶志涛、郑福松等人品尝这有些甜丝丝的西洋之酒。
在一番各怀心事的推杯换盏之后,眼看天色已有些昏暗,叶志涛旋即起身感谢款待,并提出告辞,以免安平港的东家担心、再另生事端。于是,宴会告止。
而在送别之际,有些不太放心叶志涛一行归途的朗必即里哥主动提出,派一艘荷兰战船护送叶志涛来时所乘的那些小船返回安平。
不过,叶志涛却婉言谢拒了这番心意。
朗必即里哥还欲坚持,一旁的总督普特曼斯却已淡淡地开始挥手相送,朗必即里哥见状也只得作罢,随后,便在夕阳的余晖中,略显忧心地目送着叶志涛几人的一行小舟渐去渐远。
事情既已谈妥,刘香及叶志涛两伙人都已离船而去,旗舰上再无外人,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在荷兰人的控制之中,但朗必即里哥却仍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着已喝得有些微醺、但仍表情平静的总督普特曼斯,仿佛欲言又止。
而就在其正准备开口之际,酒兴正浓的普特曼斯却令下人再次端来了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随即再度开始轻轻地摇曳起酒杯,一边嗅着其中散发出的独特香气,一边幽幽地对着身边的朗必即里哥说道:
“朗必即里哥,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看上去,好像心里面对今日之事,还有不少疑惑之处。”
朗必即里哥尴尬地走近了一步,点点头道:
“是的。被您看出来了,下属正有几事不明,想向总督阁下请教。”
普特曼斯抿了一口杯中酒,而后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对这回酒的味道有些不太满意,而后抬头看了眼远处的落日,说道:
“有什么话就说吧。”
“……您真的相信郑家是诚心来议和的?”
朗必即里哥犹豫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问。
普特曼斯再次嗅了下自己的酒杯,淡淡地说道:
“有些事,看起来捉摸不定,但是若从最根本上考虑,却又不难理解。郑芝龙此人圆滑得很,不过,你必须要弄清楚的是,他的核心利益到底是什么?原本此人闯荡这片远东海洋,为的是什么?后来他投靠了明帝国,借自己的海上力量,阻隔我国欲与大明通商之意,又为的是什么?”
朗必即里哥皱了皱眉,似乎之前没有细细考虑这些,更没想到,眼前这位酷爱葡萄酒的总督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自己原以为其对远东各方势力的情况一直心不在焉,此时才发现,其早已对郑芝龙的过往来历有所研究。而在顿了顿后,这位此前一向不动声色的荷兰总督,已将目光朝向了北面的安平港方向,继续说道:
“明国有句话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说得精妙啊!一个‘利’字,道出了大多数人类,一生行动的最本质动机。说到底,他郑芝龙和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从中渔利!而他这些年势力为何增长如此迅速,就是因为他这渔利的办法,成功隔绝了我们与明帝国官府之间的联系,他才好从中作梗,使其利益得以最大化。这可比他原来在海上打家劫舍、抢劫商船要划算得多。”
一边看似随意地说着,普特曼斯一边收回了视线,将其移到了云集几十艘战船的料罗湾海域,而后鬼魅一笑道:
“不过,如今,他的好日子眼看要到头了。郑家眼下不是给明帝国卖命当炮灰,就是为我们所用,但这样也会不可避免地使其渐渐丧失在明帝国眼中的份量。如今看来,他们是选了第二条路,既是眼下对他来说最合算的一条路,对我们来说也是成本最小的划算买卖。而且这回他不仅带来了火药与粮食,甚至儿子也送了来。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即便他们临时变卦,最终又选了第一条,对我们来说,也无非是成本大一些,最后的结果同样不会有变化。何不让我们静下心来,拭目以待呢?”
说罢,意犹未尽的普特曼斯再次抿了口杯中酒,然后继续感慨道:
“不过,可悲的是,无论郑芝龙选哪条路,随着其越来越没有价值,他们郑家的覆灭其实都是迟早的。只是,郑芝龙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也不重要了,当初他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利用我们与明帝国之间的缝隙,借此从中渔利。而如今,我们何不反其道行之,借他们与刘香互相敌视之隙,用最低的成本,来达到我们的目的呢?当年,咱们荷兰之所以要留下刘香这条丧家之犬,也正是为此。”
说到这里时,恰好有一名手下前来请示,询问叶志涛刚刚留下的那些火药与粮食具体该如何处理,同时禀告说,经过仔细盘查,刚刚发现,粮食之中似乎还有一部分的陈粮。
被打断的普特曼斯几乎想也未想,便摆摆手、命令道:
“火药统统留下,至于粮食,则把好的留下,那些陈粮则都分给刘香他们。当然,新的粮食也多少分一点儿给他,且看刘香怎么分配罢。”
随着手下领命而去,普特曼斯又自顾自晃起了酒杯,得意地说道:
“哼,鹰犬的牙还是不能太锋利得好,以防哪天咬了主人。但骨头总还是必须要给一些的,质量倒没必要那么好,多少上面带点儿肉渣就行了。”
随即,这位荷兰总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一旁的朗必即里哥扭头吩咐道:
“对了,朗必即里哥,你明日记得私下给那个姓罗的准备点儿好处送去。”
“这个……?!”
朗必即里哥不禁一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刚刚您所说的属下倒是基本明白了。不过,您又为何要我私下示好那个姓罗的?刚刚属下就想问,总督阁下您为何要轻易放过他。他不是害了我们不少可怜的士兵吗?甚至还谋杀了唯一的幸存者,就算此前的是误伤……”
“人都死了,还能怎样?你要看得长远一些。”
不待朗必即里哥说完,普特曼斯已将其打断,同时再次抬眼看向了遥远的大海:
“而为了我们荷兰在远东的长远利益,目光就必须要放得长远才行。当初郑氏做大,我们暗中留下了刘香,方有今日之用,借以制衡,引以为援。而正如我刚刚所说,此番无论战和,郑氏都将败亡在即。那么,你觉得,郑氏败亡之后,这东南海上,谁又会成为下一个‘郑芝龙’呢?”
说着此话时,普特曼斯的目光已飘向了那些料罗湾上的刘香战船,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总督阁下,您的意思是说——刘香?”
普特曼斯点点头,望着那些刘香的海盗战船,目光虽有些复杂,而回过头来时,对于自己的这位下属,不禁面有忧色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继续解释道:
“那家伙的野心不小,未必在郑芝龙之下。其心中想必也对我们现在和郑家的这次议和多有不满。因此,我们届时就需要新的一股势力,来制衡可能出现的新一代远东海盗巨头。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这回,朗必即里哥也已能顺着其思路进一步明白了其命令的含义:
“明白了,之所以给那个姓罗的私下示好,想必既是因为他最能够感恩戴德,同时也是刘香最想不到的一枚内应棋子吧。”
普特曼斯再度抿了口葡萄酒,从其品尝后的表情来看,此番的香气似乎让其满意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