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草长莺飞时(五)(2 / 2)

陆鹤南目送梁眷走进壹号公馆,又在车里坐了一会,才推门下车,在最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香烟。

尼古丁的香气在口腔内迸发开,或许是太久没抽,又或许是走神,第一口还没等过肺,陆鹤南就抑制不住地轻咳了起来。

他蹲坐在花坛边,轻抚胸口,像个无家可归的人。

盯着夹在两指间徐徐燃烧的橘黄色星火,他突然想明白很多。

两年多,自他停药之后没有任何缘由的戒烟戒酒,和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生活各个角落里,形迹可疑的避孕套,再想到Madeline今天的那番话——“为了送给你这份美好的礼物,她为此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努力。”

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陆鹤南忍不住轻笑出声,为了得到这个孩子,梁眷真是跟他兜了好大的圈子。

周岸刚将一双儿女哄睡,故事书还没等放下,放在桌边的手机就开始急促地震动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周岸心里了然,陆鹤南的电话既然打到他这里,想必是不想让陆雁南知道。

电话接通,陆鹤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今天陪眷眷去医院检查了。”

“结果怎么样?”周岸毫不意外。

陆鹤南垂着头,掌根无力地抵着眉心,语气是难以形容的复杂:“眷眷真的怀孕了。”

周岸靠在阳台门上,大笑起来:“我的天,我儿子这么神呢?”

手里的一支烟燃尽了,陆鹤南掐灭烟头,又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含在唇间。

听到拨动打火机的声音,周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些许不对劲,笑容僵在唇角,连带着声音也莫名冷下来。

“陆鹤南,你给我打这通电话,应该不是想给我报喜的吧?”

“我让她打掉孩子,她不愿意,跟我吵了一架。”陆鹤南毫无迂回地陈述事实。

周岸冷笑:“如果我在你姐怀小宝的时候,让她打掉孩子,她应该不会只是跟我吵一架这么简单,应该是直接跟我提离婚了。”

陆鹤南含着烟轻笑,不要脸到极限:“眷眷舍不得跟我离婚。”

“那你也不能仗着舍不得,仗着她爱你,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我没有。”陆鹤南否定地很快。

“你没有,你还让她打掉孩子?”

“我那也是为了她好,毕竟孕检报告也说了,有一定的危险几率。”这理由怎么这么无力?陆鹤南狠狠吸了一口烟。

周岸正色道:“几率是百分之百吗?”

“不是。”

“那是多少?”

“不到三成。”

周岸松了一口气,语气软下来:“那你就别想那么多,你只告诉我,得知她怀孕的那一秒,你高不高兴?”

陆鹤南握着手机,一时说不出来话。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那种喜悦的心情很快就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负面情绪所淹没。

在他的心底有两种声音,一种要他自私一些,顺其自然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另一种却要他清醒,劝他不要在最幸福的时候,做最错误的决定。

他左右摇摆,一时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听筒里,周岸的声音让他回神。

“小宝过生日那天,我其实还有话想跟你说,但那时我觉得你油盐不进,所以没说。”

“你想说什么?”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两年前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滋味,我怎么会忘记,又怎么敢忘记?”周岸轻舒一口气,“我只是释然了。”

陆鹤南没说话,只静静地听陷入往事的周岸轻声说下去。

“去年,棠棠刚过完四岁生日没多久,正是对一切都感到好奇的时候,有一天,她回到家里,忽然问你姐,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知道你姐是怎么回答的吗?”

“应该是被我姐给糊弄过去了吧。”陆鹤南猜的保守。

“没有,她答得很认真。”周岸于微风中转过身,望着客厅内抱着电脑处理工作的陆雁南,满眼温柔。

“她说,因为妈妈希望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像妈妈一样,深深地爱着爸爸,永远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周岸说得动人,陆鹤南咬着烟,也跟着心无旁骛地笑起来。

“棠棠听得一知半解,跑开了,过了一会,她从小宝的婴儿房里跑出来,又问,那这个世界上既然已经有我和妈妈爱爸爸了,为什么弟弟还会出生呢?”

“我姐是怎么回答的?”陆鹤南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

周岸勾起唇角,声音幸福到发抖。

——“她说,因为妈妈贪心,总觉得这个世上爱爸爸的人太少了,他得到的爱也太少了,所以弟弟便出生了。也正因为妈妈贪心,老天惩罚妈妈,让妈妈在生弟弟的时候吃了好多苦,但妈妈觉得很值得,因为妈妈得偿所愿了。”

陆鹤南没有说话,但周岸知道他在听。

“我不知道梁眷为什么会对生孩子这件事这么执着,但我想她的出发点,总归是跟雁南一样的,因为太爱你,所以苦难在她眼里根本不是苦难,而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一道坎。”

“如果你也爱她,要做的不应该是阻拦她,而是陪着她,一起跨过去。”

电话挂断,陆鹤南在冷风里抽了很久的烟。起身回家之前,他用电量不多的手机拨通了宋若瑾的号码。

通话过程言简意赅,他勾起唇角,拐着弯报喜:“妈,女人怀孕的时候,需要注意哪些地方啊?”

梁眷上了楼,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生了半个小时的闷气。之所以是闷气,是因为她知道陆鹤南的出发点是为了她好,所以她有气没处撒。

“关莱,我今晚去你家跟你住好不好?”

梁眷边打电话,边将行李箱从杂物间找出来。

“行啊,你想来就来呗,不过你舍得让你老公独守空房?”关莱放下杯子,啧了两声,“这才结婚五年,就不像之前那么浓情蜜意了?”

“陆鹤南那个狗东西!只会惹我生气。”梁眷恨恨地踹了一脚箱子,随便装了两件衣服,就抄起大衣就雷厉风行地往门边走。

她习惯性地踩上那双常穿的裸色坡跟尖头皮鞋,刚穿上一只,脚跟凭空高了四五公分,才慢半拍地意识到现在再穿这种鞋很不应该。

她踮脚从鞋柜里,找出那双早就被束之高阁的平底运动鞋,套在脚上,不甚熟练地系着鞋带。她系得太认真,没听到门外的声响,以至于眼前的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外拉开时,被吓了一跳。

是陆鹤南带着满身寒意,去而复返。

陆鹤南不由分说地从梁眷手里抽出手机,三下五除二地简单说了两句,就径直挂断。

“去哪?”陆鹤南慢条斯理地将手机丢在一边,又低头扫了一眼梁眷身边的行李箱,玩味地扬了扬眉梢。

“这是要离家出走?带球跑?你小说看多了?”

梁眷没说话,不甘示弱地回望陆鹤南戏谑的眼睛,同时忍不住腹诽:你懂得还挺多。

陆鹤南没空和梁眷置气,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扯住梁眷脚上的鞋带,轻轻解开,又捏了捏她的脚踝,示意她抬脚换鞋。

梁眷一手攥着行李箱不撒手,一手轻抚小腹,梗着脖子目视前方,只当没看见。

“宝宝,你别伤心。爸爸不想要你没关系,妈妈一个人也有能力挣钱将你养大,未来也会给你双倍的爱。”

陆鹤南直起身子笑了笑,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好以整暇地看着梁眷放狠话。

说到动情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梁眷见陆鹤南仍旧无动于衷,继续嘴硬道。

“大不了,妈妈可以给你再找一个爸爸,这个爸爸铁石心肠不爱你,妈妈可以给你找一个爱你的爸爸。”

“那你去找吧。”陆鹤南哼笑一声,眉眼猖狂,稍稍侧开身,腾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极具绅士意味。

“我倒要看看,哪个男人胆子这么大,敢要我陆鹤南的老婆孩子。”

听到这种大言不惭、不要脸到家的话,梁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唇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好不好?”陆鹤南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将梁眷拽进怀里,抚了抚她湿润的眼角,“哭坏孩子也就算了,要是把自己也哭坏了可怎么办?”

“陆鹤南你——”梁眷气急,她被陆鹤南牢牢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只得胡乱拍打着他的肩膀,“怎么就能哭坏孩子了?你不喜欢他也就算了,怎么能咒他!”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眷眷,别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陆鹤南握着她的腰,耐着性子纠正她的措辞。

梁眷想,绝对是男女力量太悬殊,不然她怎么会连挣扎都不曾有,任由陆鹤南随意抱着。

报复性的眼泪蹭在陆鹤南的衬衫上,梁眷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地烟草香,她猛地抬起眼,一脸狐疑:“你抽烟了?”

陆鹤南见梁眷不再跟他置气,心弦不再紧绷,连带着呼吸也软了下来。

“你让我戒烟戒酒,不就是为了利用我怀上孩子,现在利用完了,我难道还不可以烟酒自由?”

“这怎么能是利用?”梁眷被他抱怨得措手不及,语气弱弱的。

这个男人,怎么将她说得跟个始乱终弃的女人一样?

陆鹤南含着笑,一手揽着梁眷的腰,一手推着行李箱,想要连人带箱一块领回屋内。

梁眷脊背绷得很直,不敢轻举妄动,眨着眼睛怯生生地问:“你……你是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了吗?”

陆鹤南无奈地笑了一息:“不然呢?眼睁睁地看着你去给他认下一个后爸?”

又哭又笑地折腾了一天,梁眷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阖着眼却睡不着。陆鹤南已经从侧卧里搬回来了,就躺在她的身边,可她仍旧睡不着。

梁眷翻了个身,更紧密地依在陆鹤南身旁:“老公,你有想过我们孩子的名字吗?”

陆鹤南不答反问:“爸妈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叫梁眷?”

梁眷轻轻眨了眨眼睛,讲起那段三十三年前的往事。

“我妈当年生我的时候难产,据说当时情况很不好,医生更是一连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很容易一尸两命。那时候交通不方便,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不在滨海,产房外只有我爸自己,很孤独,很无助。他也不敢流眼泪,除了对天祷告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梁眷停顿几秒,朝陆鹤南怀中更深处凑近几分,像小兽般蹭了蹭他的脖颈,才继续轻声说下去。

“或许是上苍听到了我爸的祈愿吧,漫长的等待过后,他终于迎来一个母女平安的结局。爸爸说,这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所以才给我起了一个单名眷字。”

陆鹤南揽着梁眷的肩膀,虔诚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感谢老天。”

“什么?”梁眷没有听清。

“感谢妈妈在三十三年前平安生下你,这不仅是老天对爸爸的眷顾,也是对我的眷顾。”

月色皎洁,梁眷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绵长舒缓。

陆鹤南把玩着梁眷的发尾,轻声说:“陆家这一辈是时字辈,时间的时。”

“时间的时,那孩子该叫什么好呢?”困意来得突然,梁眷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无意识地喃喃重复陆鹤南的话。

陆鹤南顺着她的话茬:“我算了一下时间,孩子应该会在三四月出生。那时候雪融花开,正是早春时节,草长莺飞之时。”

梁眷心弦一动,困意消散,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鹤南的侧颜:“草长莺飞时?”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天意,那个有关早春时节的约定,竟接连实现了两次。

“所以,就叫莺时好不好?”陆鹤南垂下眼,温声和梁眷商量。

“莺时,莺时。”舌尖带着万般柔情,梁眷一板一眼地轻轻念了两遍,亮晶晶的眼睛泛起丝丝笑意,“确实很好听。”

“只是……”她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陆莺时,这应该是个女孩的名字吧?”

“是啊。”陆鹤南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梁眷闻言倏地撑起身子,煞有其事地说:“可小宝说了,我肚子里的是弟弟。”

“小孩子随口胡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陆鹤南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宽厚的手掌贴在梁眷的腰上,扶着她慢慢躺下来。

“那万一,如果,就是个男孩呢?”梁眷仍旧有些不死心。

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她此生唯一一个孩子,临门一脚时,天平左右摇摆,她忽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想要一个男孩,还是要一个女孩了。

“那就再说。”

“什么叫再说?”瞧见陆鹤南这副不着调的样子,梁眷气不过,抬腿踹了他一脚。

“女孩的名字我已经起完了,男孩的你起吧。”陆鹤南闭上眼,手臂避开梁眷的小腹,控制着力道。

“时字辈,陆莺时,男孩另一个叫什么好呢?”

梁眷打算明天翻翻字典,反正怀胎十月,未来八个月她要从长计议。

“老公,如果,这次是个男孩,我们就努努力再生一个女儿好不好?”梁眷趴在陆鹤南的颈窝处,指尖在他的喉结上来回滑动,低级地撩拨。

“不然,莺时这个名字就派不上用场了。”梁眷继续循循善诱的在天平上加重砝码。

喉结滚了滚又滚,陆鹤南缓缓睁开眼。

“好不好嘛?你看雁南姐就有两个孩子,棠棠有小宝作伴,以后……”梁眷不自觉地放软嗓音撒娇。

不容梁眷把话说完,陆鹤南径直拒绝:“不好。”

“不好就不好,大不了我就……”梁眷看着陆鹤南的眼睛,越说越心虚,故技重施四个字愣是不敢在他眼皮子下全须全尾地说出来。

“大不了你就继续在避孕套上动手脚是吗?”

暗夜里,陆鹤南那双深沉如雾霭的桃花眼黑得发亮,如同窗外明月。

他攥住梁眷胡作非为的手,声音喑哑得要命:“梁眷,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绝对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疏忽两次。”

我天生瞻前顾后,做不了赌徒,所以只和老天赌这一回。

赌你八个月后依旧能平安地躺在我的怀里。

至于孩子,男女都好。

如若顺遂,但凭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