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眷想大概是自己的前半辈子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 以至于在三十三岁的这一年,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人生中有太多事, 即使尽力而为, 也无法如愿美满。
前十八年在恩爱爸妈的呵护下,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老师口中的优等生, 一路顺遂地考入最高学府,所学的专业也是年少时的热爱。后来阴差阳错地参与剧本改编、她开始接触电影,继而找到了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人生行到此处,她吃过最大的苦头也不过是爱别离的那五年。
生命中, 事与愿违这节必修课,她晚修了太多年。
“Madeline,你觉得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梁眷双肘无力地撑在诊疗室的桌子上,掌根抵在眼眶, 遮住眼里的灰败与疲惫。
整整两年了, 在心心念念的孩子这件事上,她仍旧一无所获。
沉默几秒,她自嘲地轻笑一声:“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梁眷制定治疗方案的医生是位外籍华人,这么多年的相处, 让Madeline也不由得对面前这位在电影界创造无数票房奇迹,看上去永远无所不能的女士, 生出些许恻隐之心。
世界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的坚韧蒲苇?不过是随风飘荡的时候,逆着光,将那份不易示人的脆弱情绪藏在了无数看客看不见的水面之下。
“Take it easy, honey.”
Madeline轻轻叹了口气,同情的目光落在梁眷无声颤抖的双肩上:“你已经尽力了, 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梁眷痛恨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因为这不过是无能为力之人,自我欺骗的最后托辞。
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滑到嘴角,苦涩在舌尖蔓延,梁眷紧咬着牙,不许自己哭出声。
擦干眼角处的湿润,再带好墨镜和口罩走出诊疗室的时候,正值下午两点。
私人医院里的人不算太多,梁眷站在电梯门口,看着显示屏上的层数缓缓下降,铬色电梯门打开的刹那,她抬起头,还没等迈进去,就猝不及防地与电梯间里的宋若瑾四目相对。
“太太?”站在宋若瑾身侧的生活秘书Samantha,显然对这场偶遇深感意外。
宋若瑾比Samantha先一步认出梁眷,只是眼神波澜不惊,也没有说话。
“妈。”梁眷硬着头皮唤了一声,利落地摘下口罩,红彤彤的双眸刚露出,就被宋若瑾出声阻止住。
“医院里人多眼杂,别摘了。”
说完,她稍稍退后半步,给梁眷让出位置,“进来说吧。”
狭小闭塞的电梯轿厢,梁眷与宋若瑾并肩站在一处,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坦白说,梁眷婚后与宋若瑾的交集不算太多,只是逢年过节和陆鹤南去嘉山别墅略坐一会,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婆媳关系。
电梯层层下降,轿厢侧壁上映出宋若瑾清冷无波的面容,梁眷默不作声地看了几秒,作为小辈,她主动打破僵局。
“妈,您怎么来医院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她这句问的真心实意,不是没话找话。
“没有,就是慢性病定期复查。”对于自己的事,宋若瑾说的避重就轻,而后微微偏头,从容不迫地望向梁眷,“你呢?”
“我……”梁眷只停顿了一秒,就神色自若地微笑答道,“我来帮昭昭取孕检报告单。”
说完,她生怕宋若瑾不信,从挎包里翻出一份报告单,第一行名字那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蒋昭宁三个字。
陆琛和蒋昭宁与梁陆同年结婚,过了几年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眼下怀孕,凑成三口之家,正是合宜的时候。
“昭昭怀孕了?”宋若瑾没接,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梁眷边将报告单妥帖地收回包里,边替蒋昭宁解释:“是,她前几天一直在拍戏,没空去医院检查,只来得及用验孕棒测一下,怕空欢喜一场,才没跟您和家里其他长辈说。”
宋若瑾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的喜色很淡:“雁南的两个孩子还没长大,昭昭就怀上了,到时候家里三个孩子,一定更热闹。”
梁眷垂着脸,苦涩地笑了一下,点头称是。
兄姐的人生大事都有了着落,按常理,宋若瑾接下来的话题一定会往催生上引。
梁眷做足心理准备,脑海中也备好了无懈可击的托辞说法,她低眉顺眼地等待着,可直到电梯门打开,刺眼的光线投射在脚下,宋若瑾却始终没再开口。
她但凡说些什么,都好过她什么都不说。
梁眷站在电梯门口,不过走神的功夫就已经落后宋若瑾七八步远。
电梯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梁眷恍然不觉,她望着宋若瑾的背影,突然下定某种决心。
“妈——”
宋若瑾转过身,眉眼内外尽是不解。
“妈,我来医院其实——”梁眷注视着宋若瑾平和的眼睛,在即将要将实情和盘托出的时候,宋若瑾忽然打断了她。
“你下午有事吗?”
梁眷顿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还是极诚实地摇摇头。
“那陪我去一趟普云寺吧,今天正好是周五,是我该去上香的时候。”
跟在宋若瑾身侧的Samantha微微吃了一惊,夫人去上香的日子不是每周一吗?什么时候改到周五了?
直至车子停在普云寺坐落的山脚下,梁眷隔着车窗玻璃,望着巍峨的山峰,和已经日渐西斜的太阳,后知后觉地发问。
“敬香拜佛不应该是清晨去吗?”
“无妨,心诚就好。”宋若瑾下了车,摘下手上的那副小羊皮手套,递给秘书Samantha,示意她不必跟进去,在山下等待就好。
而后扭头向梁眷招了招手,梁眷怔愣了一下,急忙上前,不自在地挽住她的胳膊。
京州前些日子刚下过雨,脚下泥泞,这里又地处郊区,不比市内有专人清理路面,故而上山的路比梁眷预料之中的还要难走。
“累了?”宋若瑾抬手扶了梁眷一把,又抬眼看了看还余下半程的山路,“累了咱们可以停下来,歇一歇。”
“是有一点。”梁眷俯身撑着大腿,气喘吁吁地讪笑两声,再看一眼身侧爬山爬到如今仍旧心平气和的宋若瑾,不由得追问。
“妈,您是经常来这里吗?”
“之前总来,不过最近两年倒是没再来过了。”
为什么最近两年不来了?梁眷心底有疑惑,只是还没等问出口,思绪就被宋若瑾新抛出的问题止住。
“你知道这里求什么最灵验吗?”
梁眷摇头,她对这些的了解程度,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宋若瑾笑了笑,沉静的双眼望向梁眷一会,才缓缓答:“求子。”
梁眷安静下来,垂下眼,很轻微地勾了下唇角,她自以为参透了宋若瑾今天带她来这里的意图——不便说出口的话,都体现在行动中了是吗?
六月末,初夏的夕阳要比春日灼热,梁眷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抬头望向前路之前,深深沉沉地呼吸了一回。
或许是有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又或许是被宋若瑾的求子二字惊扰了心弦,总之,梁眷那汪本该死寂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
现代医学就解决不了的事,是不是可以斗胆寄托在别处?
“妈,太阳要落山了,咱们快些上去吧。”
宋若瑾将梁眷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看在眼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发一言地陪她继续向上走。
后半程上山的路,梁眷再没停下过一次。
临近黄昏,山上几乎没有别的香客,几个年岁小的师傅正拖着比人还要高的笤帚洒扫院落,见到宋若瑾也只是微微点头,眼神交汇中透漏着彼此熟知的熟稔。
迈过前院,来到中庭,梁眷还来不及惊叹自己所见到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被宋若瑾牵着来到一位年长的师傅面前,看气度,看穿着,应该是这里的住持。
“慧济,这是我的儿媳妇。”
名唤慧济的住持点点头,包容万事的一双含笑眼久久停留在梁眷的脸上:“施主是个有后福之人,眼前若遇事,不必太过忧虑。”
梁眷笑了笑,没太在意,只当住持是在说些让人欢喜的客套话,双手合十微微俯身,学着宋若瑾的样子对慧济行了礼。
寺院的陈设布置一如往昔,就算整整两年没有来过,宋若瑾也能轻车熟路地带着梁眷来到后堂。
对着面前的金身佛像,梁眷静默地驻足看了一会,而后像是心有所召般走上前,跪在蒲团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跪拜的礼数是否周到,只虔诚地闭上眼,心中默念,而后叩头起身,如此反复。
毕竟宋若瑾说了,心诚就好。梁眷想,没有人会比她更心诚了。
宋若瑾沉默地站在梁眷身后,面色平静,脊背笔挺。脚下的蒲团,眼前的佛像,倒数过去几年,她跪过千百次。
一朝想通过后,她心中仍有所求,只是不再执念,所以不必弯腰,不必叩首,
“普云寺建寺将近百年,每一对诚心前来求子的夫妻,最后都能如愿以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眷缓缓睁开眼,跪在蒲团上,固执地不愿起身:“为什么?”
“据说,他们在祈愿求子的时候,都决意用身上另一件与之同样重要的东西做交换,佛祖感念他们的诚心,才慈悲地赐予了他们一个孩子。”
交换?梁眷的内心猛然震颤了一下,忽然之间,自私的她竟不敢与佛祖对视,可宋若瑾仍在她背后徐徐逼问。
“梁眷,你愿意用什么去交换呢?”
紧张无措之下,梁眷重新闭上眼,她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妄图找到那个既能说服自己,又能让佛祖满意的答案。
然而在茫然四顾中,她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的前路,像永无尽头的雪境。
健康、亲情、友情、爱情、事业,构成她人生的桩桩件件,她都割舍不下。
财富吗?如若是自身的财富,她愿意抛弃,可若是夫妻一体,她不愿意让陆鹤南舍掉饱含着陆家三代人心血的中晟。
跪在大殿之上,梁眷紧皱着眉头,不留余地的用力剖析自己。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久到不知何时,她终于舒缓眉头,睁开双眸,站起身,坦率又无畏地直视佛像的眼睛。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愿意。”
她一连说了三遍,一次比一次用力。
一遍忠告自己,一遍回答宋若瑾,一遍说与见证她无数私心的佛祖。
没关系,佛祖会包容原谅她这个平庸又自私的凡人。
默了一瞬,宋若瑾接着问:“为什么不愿意?”
梁眷转过身,心无所碍地回望宋若瑾,语调平和有力。
“我刚刚其实想到很多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可无论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孩子对我很重要,可人生中的其余事对我而言,也同样重要。”
人生万千,环环相扣,无论舍掉其中哪一个,她都不再是现如今的梁眷。至于那些求而不得的事与物,不该成为延缓她人生进程的阻碍。
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进组了,一个好不容易在圈内站稳脚跟,正在走上坡路的女导演,怎么能因为一个遗憾,而站在原地停滞不前?
孩子可以是奢望,但绝不能成为她郁郁不可得的执念。
看见宋若瑾释然的展颜一笑,恍然间,梁眷终于明白了她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深意。
也许是因为无事一身轻,梁眷总觉得下山的路要比上山的路难走,只是被长辈看穿后的她有些许的难为情。
“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
宋若瑾勾唇笑了笑,眸光促狭:“你的主治医生Madeline,是我老友的女儿。”
梁眷忍俊不禁,抿起唇认真感叹:“这世界真小。”
“难道您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件事?”梁眷接着问,口吻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为自己多年的辛苦隐瞒感到心酸。”
宋若瑾摇摇头,答得诚恳:“当然没有,我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试着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结局。”
“眷眷,在这几年里我想了很多,甚至在最开始最极端的时候,我甚至有想过,要不让鹤南去跟别的女人生一个孩子。”
“但我又不能捆了他去,也不想他更恨我,所以才作罢。”
宋若瑾垂着头,嘴角自嘲的笑意在说话间加深,梁眷安静地望着,心里有一瞬的疼。
“直到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和慧济聊了很多,他没有开解我,只是让我用我儿子的某一件东西去与佛祖做交换,来换取一个孩子。我想了整整三天,想不到可以舍弃掉他身边的哪一样。”
和宋若瑾单独相处一下午,梁眷的胆子也渐渐变大,她故意撇嘴,玩味道:“我以为在这道题里,我是您不容置疑的第一选择。”
宋若瑾轻笑一声,用玩笑来回答梁眷的话:“如果舍掉你,想必陆鹤南也活不成了,往后的岁月,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照顾孙子吗?”
下山的路只剩下最后短短的一截,目光穿过树丛,宋若瑾甚至能在依稀之间看见Samantha的身影,她蓦然顿住脚步,珍惜这来之不易与梁眷单独相处的机会。
石阶之上,她拉住梁眷的手,敛掉脸上笑意,语重心长地讲:“眷眷,女人能做的事有那么多,不是生了孩子才能算作圆满。余下的日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你还是要和鹤南好好过,不要再自己为难自己了。”
“妈,我想要孩子,不是为了我自己。”梁眷哽咽了一下,又哭又笑起来,“我是为了陆鹤南,他那么喜欢孩子,我不想让他有遗憾,我想让他圆满。”
宋若瑾叹了口气,将梁眷搂进怀里。
“傻孩子,对他来说,人生有你就已经圆满到无以复加了。”
“我向你保证,他此生必定再无所求。”
Samantha在山下等得百无聊赖,悬在天边的太阳也一路西斜,落在半山腰。
在Samantha第四次抬起手腕,确认时间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阵阵车子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强行降速时,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透漏出主人的急躁。
Samantha扭过头,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阵,才发现径直向自己驶来的那辆车分外熟悉,逆着光线走进几步,再细看几分,才意识到那是陆鹤南常开的那辆。
车子在Samantha身侧停下来,Samantha整理好心绪,熟练地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恭恭敬敬地将陆鹤南迎出来。
“陆董,您怎么来这了?”
“我妈呢?”陆鹤南脚步匆匆,视线不自觉地朝附近张望。
“和太太一起上山了。”
陆鹤南蹙起眉:“她们去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