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烟花表演开始了吗?不然为什么她会有一瞬间的耳鸣?像是经历过爆炸的后遗症。
恐惧与后怕从心底最深处向下层层蔓延, 冰凉的血液在四肢百骸中倒行,激起一身冷汗。在梁眷无声又无光的世界里,只余下陆雁南轻飘飘的一句——
他曾自杀过。
是谁患有抑郁症?是谁曾自杀过?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梁眷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对这个答案感到啼笑皆非。她睁大眼睛,不敢让眼泪滴落。
“你是说……陆鹤南他……”梁眷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竭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试图一字一顿地确认。
可偏偏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在脑海中百转千回预演过几万遍, 可临到嘴边, 梁眷却没有勇气让‘自杀’这个字眼与陆鹤南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车厢内安静数秒,借着车窗外的灯光,陆雁南将梁眷的逃避看在眼里。她不由得握紧梁眷的手,狠下心,逼迫她正视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你们重新在一起这么久,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大概五六厘米长的伤疤。”
梁眷缓慢地眨了眨眼, 想到那次指尖无意间划过他手腕时, 那种凸起的异样触感, 她点点头, 声音嘶哑得厉害, 像大病了一场。
“我知道, 不小心摸到过一回, 只是我太蠢了,竟被他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再后来他就一直带着腕表, 连睡觉时都不肯摘,所以我从没亲眼见过。”
陆雁南垂着眼, 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她这个傻弟弟,看来还没病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最起码,他还愿意在爱人面前粉饰太平,不愿意让梁眷心里的自己,有丁点瑕疵。
察觉到身侧梁眷的情绪又莫名低落了下去,陆雁南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用玩笑打破凝重的气氛。
“怪不得他这次回京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拜托我帮他联系一位整形修复科专家,想来是在你面前遮掩太辛苦,他自己也有些遭不住了。”
可惜这个玩笑不能宽慰梁眷的心,她苦笑了一下,泛红的眼眶满是对自己的怀疑与审视。
脆弱的心理防线几乎决堤,浪潮退去,理智与清醒重新占据上风,梁眷回握住陆雁南的手,稳了稳心神,逼迫自己重回到那荆棘遍布的真相当中。
她要知道全部,她必须知道全部。
“姐,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遮掩?”
陆雁南沉默了几秒钟,明亮的视线停留在梁眷的脸上,或许是因为怀孕,她的目光里总带着几分悲悯的柔情。
“或许,他是希望你可以始终把他当做一个正常人一般看待。”
毕竟,一个患有抑郁症的丈夫,不是寻常世人眼中,可以放心依靠的存在。
陆雁南顿了顿,抬眼望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雪意积攒在云层里,只差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便可酣畅淋漓的降下一片至纯至净的纯白,像生命伊始,不染一丝尘埃。
“时间过得可真快,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陆雁南眯起眼睛,掌心握在梁眷手背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她陷入到那段至暗的回忆里。
“他自杀那天,我记得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冬夜。”
“那时候陆家终于从大伯去世的阴霾中走出,陆鹤南也在中晟站稳脚跟,渐渐积攒下自己的心腹与人脉,集团的运行也重新步入正轨,乔家自乔振邦退休、陆鹤南接任执行董事之后也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在我看来,在大家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所有人都在不经意间松了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林应森突然给我打电话,他跟我说陆鹤南已经三天没来中晟上班了,手机关机,人也处于失联状态。”
陆雁南拧着眉,忽然哽咽了一下:“眷眷,你知道嘛,中晟上到董事局成员,下到一个小小的实习生,谁都有过因私事而缺勤请假的经历,唯独陆鹤南没有。哪怕是大伯的葬礼,也被他固执地定在周末举办。”
他就像是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钟表,每时每刻都在既定的时间做既定的事,没有生活,也没有私人交际。所以,一个日日夜夜都用工作、应酬来麻痹催眠自己的人,怎么会突然泄劲?
“我那段时间恰好在京州出差,挂断电话,来不及多想,就和褚恒、林应森一起去往壹号公馆。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答,房门密码也被更换了。后来门锁被撬开,房门大敞着,强劲的穿堂风掠过,还没等踏进屋内,我就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
“直到后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自杀。”
陆鹤南是在极度清醒的状况下,用壁纸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他做得如此万无一失,甚至想到要将手机关机、提前更换房门密码、锁紧卫生间的房门。每一个环节他都思虑周全,以免有人破门而入,打扰到这份从容与慷慨。
梁眷静默地听着,指甲狠狠嵌在掌心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连抽泣的声音都很微弱,被泪水打湿的脸也被她倔强的扭过去,隐匿在晦暗的阴影中。
“血腥味是从卫生间传来,水龙头哗哗作响,血与水交融在一起,溢出浴缸,流到卫生间瓷砖上,又顺着紧闭的门缝流淌到客厅,放眼望去,视线之内都是骇人的浅红色。”陆雁南仿佛劫后余生般顿了顿,她看向梁眷,试图微笑,唇角去控制不住地发抖。
“眷眷,你知道吗?抢救室的医生说,我们只早到了一步。”
早到一步是什么意思?
——但凡陆雁南接到林应森的电话后,有一瞬间的迟疑,亦或是那日路况不好,又或是运气不佳多等了一个红灯,再或者上楼的时候脚步踉跄慢了半拍……那么今日陪在梁眷身边的,就不是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人,而是一块冰冷又沉默的墓碑。
听到这,梁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双手紧紧捂住苍白的脸,俯下身,趴在膝头,呜咽一声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眷的声音缥缈又颤抖,她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夹在在眼泪之间的只有这一句话。
再后来,迎着冬日阳光从医院大门走出的陆鹤南依旧是孑然一身,苍白羸弱,泛着青色的左手手腕上就此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
在医院陪护的陆雁南觉得那道疤碍眼到令人心痛,她那时便想联系整形修复科医生,可陆鹤南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他眉眼弯弯地看向陆雁南,单薄的身子落拓地陷在沙发里,薄唇一张一合,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说:“姐,住院的那几天,在你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我握着水果刀,刀刃抵在纱布上,我不过微微一用力,纱布便被割破了。刀刃贴在崩裂开的伤口上,很凉却并不疼,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清醒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我站在河对岸,向我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灵魂招手,我受了他的蛊惑,也想要到对岸去看一看。可直至我走进冰凉的河水里,河水漫过膝盖,我突然记起你前几天跟我说过的话,才恍然想起自己并不与他一路。”
——“我是有遗憾的,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将梁眷找回来。”
自那以后,陆雁南再也没提过修复伤疤的事,而陆鹤南的家里、中晟的办公室里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一个锋利的、可以作为自我了断凶器的物品,哪怕是一把钢尺。
梁眷微微扬起头,止住眼泪,又抬手抹掉悬在眼睫上的泪珠,强颜欢笑地问:“你当时跟他说了什么话?”
陆雁南静静地望向她,莞尔一笑。
“我说,这一年多以来,真是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陆家也已经在逆境中东山再起了,大伯如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你对得起陆家的每一个人,是陆家对不起你。如若你真的想清楚了,觉得此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你想走,想解脱,姐姐一定不拦你。”
这番将心比心、任其自由来去的话,是钟霁教她的。因为眼神毒辣的心理医生一眼便能看出陆鹤南心里还有心绪难平的往事,那是能将他强留于世的最后羁绊。
再后来,钟霁作为心理医生强势介入陆鹤南的病情,陆雁南暂时接管中晟,对外只宣称陆鹤南是去欧洲考察合作项目。只有极少数、极亲密的几个人知道,精神涣散的陆鹤南不过是躺在壹号公馆中静养两个月。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朝春暖花开。
周岸回到陆雁南身边,孤苦无依的陆琛也有了蒋昭宁作伴,任时宁和莫娟也终于走到一起,褚恒与家里安排的那位未婚妻也打得火热……身边的家人、朋友都陆陆续续、磕磕绊绊地交上一张几近完美的人生答卷,唯有陆鹤南——
唯有他,还停留在与梁眷分别的那年冬天。
梁眷紧紧攥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起青白,她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因为她不确定,也不知道,现在这看似平静的一切是真的尘埃落定了吗?
“那现在呢?”梁眷转过脸来,平静的目光直视无碍地落在陆雁南的脸上,“他这次回京州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