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雪落(2 / 2)

如此你们的爱情圆满了一辈子,哪怕这场圆满是海市蜃楼,但落在世俗眼中,那就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圆满。

陆鹤南轻笑一声,似是在笑钟霁作为一个自诩清醒的医生,怎么也因为病人的三言两语而动了恻隐之心。

“钟霁,你我都知道,我就像是一列已经驶入错误轨道的列车,脱轨只是时间问题。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就带着梁眷这样继续向前走吧,前面不一定是万丈深渊,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

钟霁握着笔,将这些话簌簌落在纸面上,而后蹙起眉,敏锐地抓住陆鹤南的矛盾点。

“你不愿相信前方有路存在,却肯赌脱敏治疗的那个万一不会发生。”

陆鹤南没有丝毫犹豫,微笑着纠正他:“我不是赌它不会发生,我只是希望、乞求它不会发生。”

“梁眷今天借着酒劲跟我提到了很多,提到从前、提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提到结婚、提到明年春天。她已经在憧憬我们的以后了,我又怎么忍心让她本该顺遂美满的未来,成为不堪一击的泡影?”

钟霁呆滞住,怔怔道:“所以你——”

夜已经深了,望着窗外一处接着一处,尽数暗淡下去的街景,陆鹤南长舒一口气,从从容容地笑。

——“所以,为了她,我愿意去赌那个万一,不会发生。”

电话挂断,一尘不染的落地窗上倒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点点星光,很渺小,也很微弱。不知道是死前最后的烛火,还是重生后的第一盏明灯。

钟霁盯着堆在桌面上一页又一页的谈话记录,久久不能回神。

坦白说,陆鹤南是他从业这么多年遇到过的最棘手的病人之一。他的求生欲望很强,清醒的时候甚至还能敞开心扉地与人倾诉他对未来的期待。

大多数时候,对未来的执着是抑郁症病人的一线生机。可对陆鹤南来说,那是让他心力交瘁的源头,也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阳台上站了太久的男人,身上带着一股独属于秋夜的寒凉。

陆鹤南怕惊醒梁眷,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门,躺在床上也不敢离她太近,只静静地听着枕侧绵长安稳的呼吸声,伴着那股扰人心弦的甜香味阖眼入梦。

梁眷如心有所感般睁开了眼,迷糊了一瞬,条件反射地往陆鹤南身边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蹙起眉,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身上怎么那么凉?”

边说着,又抬手扯过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将陆鹤南捂了个严严实实。

“我抱着你,这样你就不冷了。”

梁眷心满意足地靠在陆鹤南的肩膀上,后者失笑一声,借着窗外月光垂眼去看,窝在他怀里的姑娘,已经再次进入梦乡。

陆鹤南鼻腔蓦然一酸,僵硬地别开头,不忍再看。

又静默了一阵,他半支起身子,眷恋的目光深深烙印在梁眷的脸上,而后微微俯下身,沾着冰凉泪水的双唇轻轻吻过她的眉眼,再掠过鼻尖,最后在那抹嫣红上短暂停留。

再次平躺下来,陆鹤南将梁眷重新抱在怀里,手臂克制地加重力道。

抱得再用力一些,心跳贴得再紧密一些,万一是最后一次……

算了,就当做是最后一次。

或许是这一夜有陆鹤南陪在身边,梁眷一夜好梦,睁开眼时不知道是几点,只知道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照得人暖烘烘的,透着一股子慵懒。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梁眷扬起脸,却见陆鹤南怔怔地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他不是醒得早,而是一夜未睡。

“已经中午十一点了,还早?”陆鹤南回过神来,转过头,轻轻捏了捏梁眷的脸。

梁眷脸红了一瞬,极难为情地哼唧一声,朝陆鹤南怀中更深处钻去。

陆鹤南勾唇笑了笑,抚摸着梁眷垂在身侧的长发,长提一口气,故作若无其事地说:“眷眷,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梁眷仍窝在陆鹤南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也没能看见陆鹤南眼底的晦涩。

“京州最近有些忙,我可能不能继续留在北城陪你了。”

梁眷肩膀莫名颤了一下,良久,她从陆鹤南臂弯中缓缓抬起头,眉眼弯弯,笑得很甜。

“没关系啊,我可以去京州找你。”

你不能来陪我,那我便去见你,总归是一样的。

“来找我做什么?”陆鹤南心里一软,强颜欢笑的时候尾音发颤,“那部献礼片不是马上就要开拍了?”

“是啊,时间很紧,根本就不让人好好休息。”梁眷撇了撇嘴,满脸委屈,“半个月之后就要开拍了。”

“你可是电影界的劳模,怎么能说累呢?”

陆鹤南吻了吻梁眷的头顶,紧咬着下颌线,语重心长地同她讲道理,一字一顿用力的样子,也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

“况且这部献礼片这么重要,你和佟昕然努力了这么久,才拿到入场券,更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跟在那些前辈身边多学习一些,别因为这些小情小爱,耽误了你的正事。”

也别因为我,耽误你了你的正途。

钟霁口中的脱敏治疗,于通俗意义上理解,其实就是大家口中常说的戒断反应。

听上去很浪漫,但对病人来说异常残忍,因为他们所感受到的难捱与苦痛,是普通人所经历的百倍、千倍。

治疗手段也很粗暴直接,就是要让他离开已经习惯、彻底依赖的人与事,在一个几乎“真空”的新环境下,违背本性,克制欲望,尝试生活。

陆鹤南口中的大道理梁眷都明白,可她如此循规蹈矩地过了五年,却并不快乐。

她想任性,但已经二十七的梁眷没有任性的资格。

梁眷把玩着陆鹤南的手指,沉默不语,半晌后,心中升起最后一丝希望,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陆鹤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

陆鹤南面无表情,回答得轻快又平淡平淡。他眼睛眨也不眨,佯装自己没看见梁眷那双彻底寂灭下去的眼睛。

“这么着急?”梁眷忍不住苦笑。

陆鹤南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梁眷。那抹笑最终直视无碍地落到了他的心里。

是的眷眷,就是这么着急。

我怕再不走,就来不及赶在明年草长莺飞之时回来,赴你的早春之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