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嘉茉永生难忘第一次见到裴京聿的情景。
就像《百年孤独》中父亲带上校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百年孤独》中描写过那一刻的震撼,“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
“它在烧。”
姜嘉茉一直在想,用燃烧的譬喻,来形容冰块融化的白色烟雾。
这种完全相反的要素冲撞,堪称举世无双的传奇。
就像她初次遇见裴京聿。
十年前。
姜家微薄地和裴家有了一点关系。
事情要从姜嘉茉的爷爷姜典,作为中央话剧院的副院长,接到一部宣传片,开始讲起。
片中,姜典扮演裴泓文。
他作为替身,拍摄裴泓文的日常。
姜典为了更好的演绎角色。
他申请在闲暇的时候,观察对方的生活状态,和裴泓文坐卧同栖小半个月。
两人意外地投契。
闲谈古书典籍,国计民生,山水花鸟画。
裴泓文对姜典,临摹宋徽宗瘦金体的技术,青睐有佳。
他本人一身风骨,自然欣赏写得一手好字的朋友。
但两人更投契的是对国画的鉴赏。
那年,姜嘉茉放暑假前。
爷爷在家里欣喜若狂地宣布道:“裴先生家里有一副号称‘吴门四家’之首沈周,临摹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1996年北京翰海春以880万成交的那一副。”
“那天我和他兴之所至,惋惜烧出连珠洞的《剩山图》。”
“裴先生说愿意把这幅临摹的真迹,借给我观赏一个月。”
爷爷情之所极,简直要落泪了:“我倾尽心力,收藏沈周的行书《落花诗》残页……我以为已经是极致了。”
“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观瞻《富春山居图》。”
姜典连连摇头,慨叹道:“真是荣幸之至啊!”
——也正是爷爷姜典拍戏,出演裴泓文的机缘。
七月流火的炎热夏天。
姜嘉茉和姐姐姜稚雨,也陪同家人去白鹭岛避暑。
入住第一天,她就被家人告诫。
“裴先生的后人和朋友们,虽然和你们同龄,但他们都是贵胄子弟,眼高于顶。”
“你们就在院落里玩,不要冲撞到别人。”
这里的墙是习习的青黛色,明瓦琉璃。
来往有穿着低调的达官显贵。
皇城客人出门警卫开路,车马随行,气派奢靡都在气韵里。
遇见裴京聿一行人当天。
白鹭湖飘着濛濛细雨。
姐姐姜稚雨撑着伞,来接姜嘉茉下舞蹈课。
她们坐着船,穿过水雾霏霏的湖面,回到入住的地方。
一路上,姐姐姜稚雨心神不宁。
上船后,姐姐掏出装着《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画轴,六神无主对她说:“嘉嘉,我今天犯了一个大错。”
姜稚雨嘴唇苍白,浑身止不住颤抖:“下午出门,我没看天气预报。”
“爷爷今天回剧院开会,临走前,托我把画轴还给避暑的裴家。”
姐姐六神无主地用手捂住脸,几乎听不见自己惶恐的声音:“我满心都是下雨了,去接你放学。”
“回来的路上也有留心保护画轴。”
“……可是刚才我打开一看,这幅画被雨水浸润了一部分。”
姜稚雨手指颤抖着抱住膝盖:“现在完蛋了……八百万就这么眼睁睁的,毁在我的手上。”
“我有好好珍惜这幅沈周的真迹,可是爷爷给我的画轴不防水……我真是一大罪人!”
姜嘉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姜稚雨抓住姜嘉茉的手:“嘉嘉,实在不行,我就离家出走吧。”
“我现在去找邵千兹,他在中传留校申博成功,正在校外拍戏,我去和他住。”
姜稚雨还在念大三,手里有个十万的积蓄,已经是她卖板绘赚的所有钱了。
1996年,这幅画就能拍出八百万。
现在十年过去,这幅仿《富春山居图》至少上千万。
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
爷爷姜典会被裴家人默认为,不珍惜艺术品,晚节不保。
不只是她们两个小女生的事情,还要连累家庭受辱。
姜嘉茉一向黏着姐姐。
她听完姜稚雨的分析,茫然地一直掉眼泪:“……不要走,姐姐,我们一起想办法。”
姜嘉茉长得纤白漂亮,练舞身段颀秀。
她潮润的黑发垂坠下来,穿着蕾丝抽带的白裙。
她长得稚弱,楚楚可怜,像青涩纯挚的花苞,散发着天真的蛊惑气息。
白鹭岛的湖,烟丝水榭,遍地睡莲绿扇。
这里是非公开的区域,无人引渡。
她们坐在船上,没有伞,害怕回家,也不敢去白鹭岛的避暑竹居。
只能随水逐波,在湖面徜徉。
两人在船上,想办法思考对策,放松心情。
姐姐把浸润的名画挂起来沥干水。
她不敢胡乱擦拭,怕晕墨现象更严重。
她们乘坐的画舫是竹青色的船,雨水如珠玉迸溅。
上面透明泛黄的篷布,掩映着两人的不安。
姜嘉茉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她低头地翻着手机上的网页,查看散墨的补救办法。
姜嘉茉听到不远处,有工作人员的声音呵斥她们。
穿制服的男人质问道:“喂,你们是谁啊,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这片湖泊是生态保护区,没对游客开放。
“你们怎么连警戒线都看不到。”
不远处的水上楼榭上。
有几个年轻男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打牌。
先糊牌的沈容宴叼着烟:“闷在这里这么久,和那些老爷子钓鱼养雀,感觉人都要废了。”
骤然间,他的说话声,被吆喝的声音打断。
他们都注意到每日横渡,来往避暑雅居和白鹭岛的蓬船上。
——引渡的水上警卫人员,正在追赶两个年轻女生的客船。
船尾坐着的那个女生。
皎洁如玉的脸上,鼻尖眼尾微红,纤细的脖颈像花枝一样垂下来,眼底漾着水光。
她身材纤细端雅,半湿的裙裾贴在瓷白的皮肤上。
衣料上一点细微的褶皱,都能压出皮肤的红痕。
她像某种濒临绝迹的白鱼,在湖泊中格格不入。
让岸边垂钓的所有人,有渴望俘虏她的欲望。
沈容宴会心一笑。
他怀着难明的心思,招呼这边服务的人员:“你去引渡他们过来。”
姜嘉茉她们的船渐渐行进。
沈容宴站在亭榭中,冲她们询问道:“别哭了,你们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上来避会雨吧,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姜嘉茉跟着姐姐,踩着木质横桥上了岸。
她们把船系在桅杆上,缴纳了误闯保护区的罚款。
姐姐姜稚雨并不想和他们多打交道。
但细心的盛煦,发现了挂在船蓬里的湿漉画轴。
他们送两人干毛巾擦拭身上的水:“船上那副画,是被雨淋湿了吗。”
“你们就是因为这幅画,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姜稚雨嘴上说着:“……要你管!”
到底是小姑娘,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姜嘉茉注意到。
有一个人正在酸枝木长躺椅上睡觉。
他脸上盖着一件黑外套,挡住了大半掌脸,露出一截流畅优越的下颚。
他冷白修长的手掌,指骨微红,懒怠地垂落下来,搁在外套上。
这个人独自霸占了一方的椅子。
这么七八个人,没人去招惹他。
在清幽的雨幕濛濛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有心思,都被那人完全吸引住了。
姜稚雨简单自我介绍后。
她提起了爷爷和裴泓文的交情,以及这幅天价临摹富春山居图,被雨水浸润的事情。
提起裴泓文。
这里的五六个年轻男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长椅上睡觉的人。
片刻后。
他们又把眼神调转回来。
沈容宴咳嗽一声:“你们饿不饿,这里有牛乳压制的芙蓉酥,入口即化,尝尝吧。”
姜嘉茉摇头拒绝了。
她黑发散下来,勾勒出清丽苍白的小脸,雨打梨花的风致。
姜嘉茉眼睫湿漉漉的,瞳孔明光熠熠:“你们能帮我姐姐想想办法吗。”
起初,谁都没表态。
姜嘉茉一想到没办法赔偿的天价画轴,想到姐姐离家出走的计划。
她哀伤到了极点,忍不住压抑着抽噎。
泪水似珠琏一般,滑落下来。
沈容宴看不下去了,安慰道:“我姑姑,二十年前就在央美教书,宋元明清山水临摹。”
他吹嘘道:“她绘画技术出神入化。”
“我让她再画一幅,保证和沈周描摹得分毫不差。”
姜稚雨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沈容宴点头道:“但我姑姑从不轻易挥毫临摹,我出面都请不动她。”
“她画一幅画酬劳几十万,保证和真迹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来了白鹭岛度假。”
姜嘉茉泪盈于睫:“……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的。”
“就算把我卖掉,也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躺在长椅上睡觉的人,起身望了过来。
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掠过富春山居图,钉在姜嘉茉身上。
裴京聿的视线侵略性很强。
外套散漫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线条。
就像一尊冷酷静止的雕塑,徐徐揭开幕布。
裴京聿迎着她的目光,游刃有余地接话道:“这三瓜两枣小钱,就能把你卖掉来换?”
他薄唇微启,懒懒散散的强调:“学会自尊,才能把自己抬个好价。”
姜嘉茉站的地方,理他很近。
她感受到那人滑落外套,掠过她的腿部皮肤。
他身上的温度干燥灼热。
短暂的摩挲,就像给她了一点电打的刺激。
他的目光和姜嘉茉对视。
那一瞬间,姜嘉茉怯怯红了脸,第一次感受到血液沸腾的感觉。
君子明辉,白壁无暇,庭燎之光。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英隽的男孩子。
她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亵.渎他,有一种越矩的愉悦感。
裴京聿随意从衣兜里翻找。
他低下头,脖颈后骨峰清晰的棘突,性感又利落。
“安静点,别哭了,很吵。”
他递了一张银行卡给姜嘉茉,不着情绪道:“刚玩牌赢来的,拿着这钱,去找人临摹。”
姜嘉茉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
她心悸地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呼吸:“……你刚认识我。”
“为什么要送我。”
裴京聿和她咫尺之遥。
他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明晰流丽。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裴京聿好整以暇地卷了卷身上的外套,讥诮道:“裴泓文是我家老爷子。”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他失望而已。”
他矜傲地撑起身,淡漠地使唤她:“这幅浸润的图,就当我买回来了,我会找人修复。”
“你现在去船上拿给我。”
身后的沈容宴在给姐姐姜稚雨,介绍他姑姑高超的临摹技术。
姜嘉茉去船蓬里拿画。
她觉得刚才吃的芙蓉酥,变得很苦涩。
她捂住眼睛靠在船篷上,忍不住颤抖着肩膀,无声落泪了。
——“学会自尊,才能让自己卖个好价。”
好难过。
这句话横贯在她心尖,被她一见钟情的对象讲出来。
“所以在他心里,我是这样一文不值吗。”
水面上雾茫茫。
蓬船船头忽然遽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人闯入船上。
勾得人心旌摇荡。
姜嘉茉视线模糊来不及视物,茫然地眨着眼睫不知所措。
来人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哼笑了一声,道:“怎么还哭成这样”
姜嘉茉的睫毛上的眼泪。
忽然被一个人的手指擦拭。
她生涩地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裴京聿跟在她身后走进来了。
裴京聿语气混得不行,指骨上被她泅出了一点小小的濡湿:“不是解决了么。”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沈容宴的吹嘘声。
裴京聿混不吝地接过画轴,嗓音呷着坏,道:“瞧你沈哥,这么费劲心力帮你。”
姜嘉茉的泪晕中。
眼前的人被微光渡上看一层浅金色绒边。
就好像她这滴泪是开辟鸿蒙,情债初偿的绛珠草露水。
这个人长得是真绝色。
这几尺见方的船。
他一走进来,简直蓬荜生辉。
空气中有男人清沉的荷尔蒙气息,带着说不清的性吸引力。
姜嘉茉:“我们用临摹的画还给你,真的没问题吗。”
她和他咫尺之遥,不禁心旌摇荡,用袖子胡乱抹眼泪:“……哥哥,实在很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好偿还你的了。”
她的耳畔倏地传来一丝年轻男人稠热的笑声。
“沈周他自己都从不介意被临摹。”
裴京聿掀起眼皮瞧她,“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能欣赏这幅画就行。”
他视线凝在她身上,仿佛真在“欣赏”她。
她全身被淋湿。
衣料下,曲线起伏若隐若现,光洁丰盈。
小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慌乱地逃出船。
当天,他们一行人就去找了沈容宴的姑姑沈歆作画。
由于裴京聿自己都接纳临摹的假画。
侄子沈容宴又在竭力鼓吹自己的高超技巧。
沈歆一再告诫他们,只能私人收藏后。
她金口玉言,答应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这幅画。
晚上回到避暑竹居,
姜稚雨心怀有愧,给同来避暑的奶奶,父母端茶递水。
关上门。
她和闺蜜打电话炫耀今天认识的这群贵公子哥。
闺蜜兴奋道:“帅吗!”
姜稚雨的手指卷着头发:“帅啊,怎么不帅,一个个超级热心,也不拿架子。”
“还有个最帅的,一来就给我妹妹递银行卡。”
“要不是我有了邵千兹,我早就心动了。”
一旁看书的姜嘉茉格外沉默。
她才舍不得,把他炫耀给其他女孩子知道。
她恨不得把裴京聿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夜雨敲在窗上。
习习落在姜嘉茉的心底。
她反复地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着那个人惊为天人的容貌,和他的只言片语。
明明她很清楚他们这些贵戚权门子弟的秉性。
那人也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
但姜嘉茉的心里就是酥麻又酸涩。
好像裴
京聿的施舍和靠近,有轻微地刺痛自己。
姜嘉茉不知道自己混乱的心跳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打定主意,不要去招惹这个人了。
-
这几天出去上舞蹈课。
经过他们栖居的院落。
姜嘉茉都有刻意绕道走。
这段时间。
她晚上经常有梦到他,做很糟糕的春梦。
姜嘉茉更没办法心安理得,去接受那个人的善意。
但是沈容宴有心攒局,积极分享自己姑姑绘画的细节。
那人也在,偶尔缥缈地掠过来一眼,再也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