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晴接过杨正修教授递来的原始报告数据,经过简单安排,将他带至警署正式的问询室。
莫振邦翻看这份程星朗的心理评估报告,眉心紧紧拧起。
报告右上角的稚嫩签名格外显眼,那是八岁的程星朗在完成心理鉴定后留下的笔迹。
档案袋里还散落着几张旧照片。
孩子躺在医院病床上,不像案卷里兄弟合照中那样无忧无虑,脸色苍白,清澈的眼睛里只剩黯然。
“当年星朗的后脑勺几乎被凶手击碎,抢救后,在病床上昏迷了整整三天,医生一度担心他醒不过来。”杨教授的视线停留在那张病房照上,“而我则认为,即便醒来,这个孩子的心理也会彻底崩溃。”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醒来后,反而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过于正常。”
“他不哭不闹,后来在寄养家庭和学校里,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乐观开朗的孩子,成绩优秀,人缘也好。”
莫振邦皱眉:“这不是很好吗?”
祝晴的目光却定格在鉴定诊断栏上:“解离性记忆障碍?”
“惨痛经历超出八岁孩子的承受极限。”杨教授微微颔首,“他亲眼目睹极端暴力,大脑为了自保,自动封存当年的那段记忆。”
“所以程星朗不是没看见,”祝晴反应过来,“而是选择性遗忘。”
“他苏醒时对案发经过没有任何印象,这并不一定是因为凶手第一个对他下手,当然,也不是孩子在说谎。”杨教授推了推眼镜,“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症状可能伴随他直至成年,甚至影响终生。”
“当调查触及真相时,他的大脑也许会无意识地扭曲事实,这也是病理性自我保护的具体表现。”
杨教授向警方解释完专业术语,补充道:“这类障碍往往伴随着记忆碎片。十八年来,寻找弟弟已经成了他的精神需求,如果执念被打破,他可能会崩溃。”
“八岁的心理报告只能反映极端情境下的即时反应。”莫振邦问,“有后续跟踪评估吗?”
杨教授摇头叹息:“星朗个性要强,从小有自己的主意,始终拒绝心理咨询。”
“成长过程中,表面看来一切正常,但心理创伤并不是肉眼就能看见的。”
临走前,杨教授在门口驻足:“就像莫警官说的,八岁的报告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以我对他的了解,星朗绝对不可能实施残忍的杀戮行为。但在涉及弟弟的事情上……他的反应可能会有些偏激,甚至超出常理。”
送走杨教授,莫振邦带着鉴定报告回到会议室。
警员们传阅着资料,议论纷纷。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报告?”
“如果崩溃会怎么样?”
“杨教授说长期压抑创伤导致高度偏激,产生极端攻击性,甚至会把无关事件强行关联成阴谋,引发暴力行为。”
黎叔想起昨晚问询室里,程星朗凝视案卷照片时的目光。
那会不会就是记忆碎片在闪回?
“他潜意识里已经怀疑这个案子和弟弟有关,毕竟小熊和朱古力都是关键物证。”
“但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完全正常啊。”
徐家乐挠头:“那这份报告到底说明什么?”
“说明他可能会为了包庇弟弟而无意间篡改证据。”莫振邦敲了敲桌面,“也意味着,他提供的关于药厂和明德精神康复中心的线索需要独立核查。”
“但不管怎么样,叶医生已经出具详细的验尸报告和结论。按照创口的受力方向,凶手的身高不足六尺一寸,这里差距不小。”
“再加上鉴证科结论,现场足迹的压力分布,凶手的体重也与程星朗完全不符。”
“证据不足,先办手续放人,但继续监控他的通讯记录。”莫振邦合上文件,“重点调查杨教授的银行流水和这些天的行踪,两边说辞都有疑点,我们必须确保不被任何人误导而影响调查方向。”
……
收工时间还没到,但显然今晚肯定得加班,办公室里已经陆陆续续响起拨号声,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用座机往家里打电话报备。
案件线索纷杂,千头万绪,光是将这一切理清,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莫振邦揉了揉太阳穴,朝豪仔使了个眼色。豪仔小跑出去,回来时已经拎回街角茶x餐厅的几大袋饮品。
“咖啡、奶茶和冻柠茶都有。”豪仔嘴里叼着个蛋挞,“自己来拿。”
“喂!怎么只买一个蛋挞?”徐家乐眯起眼睛。
“新鲜出炉,多少人排着队呢。”豪仔吃着蛋挞,“就剩这么一个……”
祝晴将手腕抵在饮品杯壁凝结的水珠上,勉强算是冰敷。
昨晚为了避让突然冲出的自行车,她猛打方向盘时扭伤了手腕,当时不觉得,现在却隐隐作痛。
她低头用左手翻阅程星朗这一个月来收集整理的资料。
每一页都条理清晰,并带有第三方佐证,如单据、排班表,就连墨水都是陈旧的,显然经得起推敲。
“不过是八岁时的心理鉴定。”曾咏珊在一旁说道,“能说明什么?”
这时,走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软糯童音。
“阿John!我来接你啦!”
祝晴抬眼看向墙上的时钟,正好是臭小孩的放学时间。
这个小朋友,早上进校门时就已经示威,撂下话拔腿就跑,现在还真来了。
祝晴起身向走廊走去。
放放小朋友背着大书包,歪着脑袋露出笑脸。身旁的萍姨嘴角挂着无奈又宠溺的弧度。
祝晴还没开口,就看见放放耸了耸小肩膀。
“中午去校长办公室借电话打给萍姨哦。”
这神气活现的小表情,分明是在显摆自己的能耐。
就算没有手提电话又怎么样?他出门带着聪明的小脑瓜,记得萍姨的号码,随时能联系她!
“我接到少爷仔的电话,就在油麻地站点等着了。”萍姨笑着解释。
黎叔“啧啧”两声,小声道:“现在的小孩真是金贵,走几步路还要专人接送。想当年我都是……”
“黎叔,打住。”徐家乐插嘴道,“怀念过去就是衰老的开始。”
黎叔一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去忙吧。”盛放理直气壮,“我是来找阿John的。”
他仰着脸蛋,朝着外甥女摊开肉乎乎的小手,一副“看你拿我怎么办”的臭屁模样。
小知己的声音稚嫩可爱,从走廊飘到高级督察办公室。
翁兆麟感受了一把专属于自己的奢华待遇,慢悠悠地从办公室里踱步出来。
就在这时,盛放顺着谈话声回头,突然眼前一亮——
程星朗刚办完手续,一名CID警员正在跟他交代后续要配合调查的事宜。
“昨晚会不会很难捱?”警员笑着说。
由于证据不足,实际的扣留时间远未达到规定时限。
“不会。”程星朗低声道,“我父母等了十八年,而我只是这一夜。”
站在不远处的祝晴闻言抬起眼。
他又何尝不是等了十八年?
“程医生!”盛放迈着小短腿飞奔过去。
程星朗弯腰将跑到一半的小不点举了起来。
“看看长高了没有?”
他仔细端详,在心底得出结论。
腿还是这么短。
盛放朝着翁sir挥了挥小手,意思很明显。
没办法了,谁让程医生可以把他举高高呢?
“阿John,平时陪你的时间够多啦。”放放小朋友公平道,“现在我要陪程医生。”
“谁要你陪?”翁sir没好气地斜了盛放一眼,“我可没时间招待你。”
一帮人笑出声。
就在这难得的轻松氛围中,小孙匆匆跑进来,附到莫振邦耳边低语几句。
莫振邦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简短命令道:“先干活。”
……
“正好赶上饭点。”程星朗将盛放轻轻放回地面,顺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好久没尝明叔的手艺了。”
盛放立刻像小尾巴似的跟上:“我也要去!”
虽然身为小长辈的放放不需要向晚辈报备行程,但出于心虚,还是忍不住回头偷瞄祝晴的反应。
“真的去啦——”他拖长声调,小脸上写满期待。
祝晴摆摆手:“去吧去吧。”
“吃完就回来。”话音落下,她对萍姨说道,“萍姨,你也先回去吧,等会我带放放回家。”
盛放小朋友蹦了起来,跳回去和程星朗叙旧。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警署x餐厅。
明明这么久不见,盛放小朋友仍旧对昔日好友念念不忘,小话痨似的念叨一路,圆润的小脸上洋溢着兴奋。
他们刚在x餐厅落座没多久,就见阿Ben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回来都不找我?!”
程星朗笑着给他递过菜单:“想吃什么?我请。”
阿Ben“嗤”一声:“少想打发我,准备好鲍参翅肚吧。”
阿Ben已经听说了程星朗的事,但一个字都没多问。
那些烦心事,他自己肯定能解决,久别重逢,何必聊这些不开心的?
“行啊你,”阿Ben拉开椅子坐下,朝着放放努努嘴,“刚回来就开始继续开花了?”
开花又是什么?这个笑起来牙多多的阿Ben,总是说一些小孩不感兴趣的话题。
盛放晃着腿吃猪扒饭,继续刚才的热聊。
“单车学得怎么样了?”
程星朗记得离开前,这只小圆人总踩着单车在警署楼下巡逻。
“两个轮的还不会。”放放的小脸垮了下来,又问道,“你会吗?”
“开玩笑?”程星朗挑眉,“我两岁就会了。”
盛放小朋友不由思考这番话的真实性。
他究竟是车神朗,还是吹水朗?
“要不要我教你?”
盛放小朋友的嘴巴里塞满猪扒:“好呀!那改天就……”
“阿Ben。”程星朗转向好友,“Elly姐家双胞胎的单车还在警署吗?”
往年假期,同事家孩子们都是警署的常客,单车总是暂存在这里,已经成为惯例。
阿Ben会意道:“我去拿。”
“快点吃。”程星朗轻敲盛放面前的餐盘,“吃完去学车。”
盛放小朋友的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
要不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和程医生玩呢?
程医生就是超有趣的!
……
警方始终在追查。
就在小孙按照莫振邦的指使着手核查杨教授的银行流水以及近期接触人员时,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侦查节奏。
杨正修教授在离开警署回家途中遭遇严重车祸。
肇事车辆无牌逃逸,目前他被送往医院紧急抢救。
“院方已经通知他在国外的家属。”小孙说道,“撞得不轻,恐怕……”
会议室的白板上,多了杨正修教授的名字,与其他关键人名并列。
“十八年前程家那起案子,案发后两周,杨教授的妻儿突然办理移民手续。”小孙将调取的银行账户流水递上前,“几乎同期,他收到一笔巨额汇款,你们看这个汇款方的名字。”
黎叔接过资料:“万浩忠?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就是程星朗调查到的那个明德医院的高层。”祝晴说,“后来离奇坠楼身亡的药厂负责人。”
梁奇凯仔细翻阅着杨教授提交的心理鉴定报告。
“莫sir,这份报告是不是有问题?解离性记忆障碍的诊断部分确实有程医生当年的签名笔迹,但后面关于暴力倾向的分析,排版上是不是有细微的差异?像是后期添加的。”
“立即送去鉴证科做纸张和墨迹鉴定。”莫振邦当机立断。
“这个点不知道下班了没有。”坐在靠门位置的豪仔立即拿着报告快步离去。
“十八年前突然送走家人,今天又突然提交这份报告……”祝晴若有所思,“这是在保护自己的家人,也在保护程星朗?”
“但是杨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份报告既不影响程医生被释放,”曾咏珊蹙眉,“也不可能——”
忽地,她神色顿住:“我知道了。如果坐实程医生因心理问题篡改证据,调查方向就会转向他弟弟,而不是继续追查药厂的线索。”
梁奇凯:“把凶案包装成程医生弟弟所为,是为了掩盖真正的秘密,转移视线?”
“无论是杨教授还是赖丹荷,都与当年的明德精神疗养中心有联系。”黎叔的目光定格在白板上,“现在发生的,很可能是一系列的灭口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