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小朋友这才发现自己被程医生挤走。
他坐在边边,小短手既够不着白灼虾,又够不着晴仔。
盛放要抢地盘,重新挤回两人中间,圆滚滚的脑袋顶开程星朗,皱着小脸哼哼唧唧。
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程星朗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哼哼’什么,是小猪吗?”
大排档里响起一阵阵笑声。
玻璃啤酒瓶碰撞出清脆声响,同事们起哄让老板多上几打啤酒,这样难得的放松时刻,连日来的紧绷神经终于舒展开来。
散场时,徐家乐带着几分微醺,搭着程星朗的肩膀打趣:“得罪人家舅舅可没好处啊!”
不远处,祝晴望着月光下那道修长的身影。
程星朗微微俯身与徐家乐交谈,嘴角挂着散漫的笑意。这让她想起杨教授所说的,他表现得太正常了,这样的正常究竟是因为极致的克制,还是内心真正的强大?
在大排档门口,大家道别,同路的搭一辆计程车。明天还能再休息一天,前些日子,每一分钟都要掰开两半用,日夜颠倒连轴转都是常态,步履从未停歇。如今突然能好好休息,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一个个念叨着都不知道该玩些什么。
豪仔比了个拨电话的手势,嚷嚷着:“翁sir,有人不习惯放假,快call他回去加班。”
“喂喂喂喂——”
“不许告密!”
笑闹声随着风飘远。
路灯在地面投下影子,盛放开始久玩不厌的踩影子游戏,蹦到了外甥女和程医生交错的身影间。
祝晴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什么说真相还不完整?”
下午,程星朗去O记补充笔录。
他的笔录、他调查到的线索,与嫌疑人的证词是矛盾的。就如俄罗斯方块的方块,不够严丝合缝,就这样随意地搭着,无法消除疑虑。
“符合器官移植条件的孩子都要经过严格体检,但我弟弟不是被选中的。”
祝晴沉吟片刻:“如果犯罪团伙随意抓个孩子直接送入集装箱漂洋过海,当时彤彤的事,就不足以让柯晓博焦头烂额。是因为体检合乎要求,他必须送走彤彤,才引发了后面的纠纷。”
程星朗点了点头:“还有那个逃出精神病院又被找到的凶手……当时柯晓博既要处理彤彤的领养纠纷,又要追查逃走的病人,哪来的精力?”
“精神病人怎么实现既无差别杀人,又精准杀害我父母?”
还有柯晓博的死。
“失足?我不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即便在十八年前,明德精神疗养中心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外来人员溜进医院杀人?这一点,魏锋没有交代。”
沿街行人三三两两,悠闲地散着步。
灯光落在他们脸上,时而明亮,时而投下阴影。
就好像若隐若现的真相。
盛放还在踩影子,小短腿忙个不停。他需要变换、调整角度,找到合适的位置,影子才会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变成最最最大的大人,像巨人和狮子王一样威风凛凛。
然而就在他玩得兴起时,一不不小心,左右脚绊在一起,圆滚滚的身子失去平衡,小脸即将着地。
就在这一瞬间,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伸出,稳稳地将他拎了起来。
昏黄的路灯下,三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投下温暖的剪影。
盛放的小短腿悬空:“这是荡秋千吗?”
他的小脚丫扑腾着,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放放安全感十足。
他知道,晴仔和程医生会保护好自己。
“要不要再荡高一点?”
“好啊啊啊啊啊——”
笑声中,程星朗转头时,撞进祝晴笑意盈盈的眼底。
那些沉重的烦恼与疑团被暂时搁置,至少这一刻,他不是孤身一人。
也是在这个温柔的夜晚,祝晴清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程星朗,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
盛放小朋友今日的心情像暴雨过后的天气一样晴朗。
盛佩蓉和萍姨正听着舅甥俩进家门的动静。
虽然盛放小朋友总是蹦蹦跳跳,但熟悉他的人,只从蹦跳的幅度就能判断出他这一趟玩得有多尽兴。
她们俩也在家聊了一天的八卦,脸上洋溢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此时,盛佩蓉和萍姨说着,明早她要回公司,小弟也得上学,到时候萍姨独自在家,又得冷清下来了。
“热闹了好些天,还有些不习惯了。”萍姨笑着说,“正好我在家研究些新菜谱,等你们回来尝尝鲜。”
“什么?”盛放总是敏锐捕捉谈话间的关键词,“我明天要上学啦?”
“不然呢?”祝晴揉乱了他的头发,“今天已经便宜你了。”
放放不服气地小声抗议。
哪里是便宜他?明明是他特意在家陪着晴仔,谁知道她一觉睡到天黑!
“你自己也睡到流口水。”祝晴说。
放放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反驳:“才没有!”
盛佩蓉和萍姨看着他们气呼呼,一前一后上楼。
转眼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好如初。
舅甥俩都是从天亮睡到天黑,现在不知道有多精神。
就算数绵羊都无法助眠,他们甚至可以数出一整个草原的小羊。
突然,盛放想起重要的事,跑回儿童房,将笔记本还给祝晴。
那里面有她的揍小孩日程计划。
祝晴回忆了一下,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当时是为什么写下这句话。
“我为什么要揍你?”
“可能是晴仔心情不好。”
祝晴眯起眼睛。
他这一脸无辜的小模样,又是新修炼的本事。
“记不下来就说明不重要!”放放机智地转移话题,踮起脚尖,像小大人似的拍拍她的肩膀,“以后要记点有用的东西。”
“这些都是有用的。”祝晴翻开笔记本证明自己。
笔记本里记录着各种案情细节。
殉情案中死者的隐形眼镜疑点、韦华昇案中尸僵分布的异常、最新案件中模仿犯的行为分析……每到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时,她都会反复翻看推敲。
就在快速翻页时,一张画吸引了她的祝晴。
那是冯凝云在嘉诺安疗养院画的。
画中是两道背影。
冯凝云躲在暗处,看见当年无差别杀人案的凶手,以及一个手背至小臂位置有扭曲疤痕的男人。
后来,莫振邦认为不该过度依赖病人提供的线索,这条线才暂且中断。
“这也是线索吗?”盛放好奇地指着画,“两个短发的大人。”
“大人……”祝晴突然愣住。
她立刻拨通程星朗的手提电话。
“我们一直在对比明德和惟生药厂的男性员工,但如果是女人呢?
“如果是根本没有出现在药厂名单里的女人呢?”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所以……”程星朗的声音传来,“要重新筛查十八年前就在明德工作的女性医护。”
盛放看着外甥女闪闪发亮的眼睛,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捧着自己的圆润脸蛋,仿佛捧着一颗璀璨星星。
“是幸运星呀!”
……
真相之前还笼罩着一层迷雾,程星朗必然会继续查下去。
但这一次,不是独自寻找。
清晨,盛佩蓉给吐司抹上萍姨自制的果酱,就听见庭院外传来车子驶入的声音。
“程医生来接我们啦!”盛放的小脚丫晃荡着,“啪嗒”一声,从儿童餐椅跳了下去。
“妈妈,我们先走了。”
盛佩蓉站起身时,只看见舅甥俩匆匆离去的背影。
“怎么回事?”盛佩蓉愣在原地,“可可不是休假吗?”
萍姨从厨房里探出头,同样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车子驶出加多利山,他们要先送放放去幼稚园。
盛放小朋友觉得大人的安排真是不合理。
晴仔不在家时,他没法去上学,每天蹲在庭院的草坪,差点给每一株小草都起了名字。而现在,晴仔终于闲下来,他一个小孩,居然成了大忙人,早上要准点赶去幼稚园!
放放在后座使了不少小花招,软磨硬泡,甚至连躺在座椅上装睡都想到,脸颊鼓起来,发出“咕噜噜”的呼噜声。
然而根本没用,冷酷的madam无为所动。
“需要增援第一个找你,但得等到放学后。”
车子已经停在维斯顿幼稚园门口。
事已至此,盛放小朋友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下车。
校门口,椰丝和金宝像两支小火箭,“嗖”一下冲了过来。
他们已经好久没见到盛放。小朋友们表达热情和欢乐的方式最直接,黏成一团紧紧拥抱着,小脸和小脸贴在一起。
祝晴转身重新拉开车门。
小金宝透过车窗,看见放放的机车司机。
大大方方的小朋友将小手举到头顶,和他招招手。
三位宝宝一起进校门。
“放放,他们去哪啦?”
“查案咯。”
椰丝宝宝歪着头,天真地问:“怎么不带你?你不是警察吗?”
盛放瞬间呆住,小脑袋瓜子疯狂转动,根本答不上来。
“绝交一百分钟。”盛家小少爷冷淡宣布,小短腿迈个不停,独自走在前面。
“放放,一百分钟是多久?”椰丝在后面问。
“我算算。”盛放头也不回,“一小时四十分钟。”
“这么久呀,那我找别人玩喽——”
……
嘉诺安疗养院从前是祝晴的半个“家”,如今盛佩蓉的康复疗程仍未彻底结束,这里的医护人员都认得她,进出自然畅通无阻。
花园里,暖融融的阳光给草木镀上一层金边。
今天荣子美不在。
祝晴出示证件时,负责看护冯凝云的护士习以为常地点头。最近这位女警常来探望冯凝云,病患对她并不抗拒。
冯凝云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她的精神时好时坏,但二十多年来的诊断报告写得明明白白,这位患者并不具攻击性。正因如此,嘉诺安才愿意收治她。
比起精神病院,这间疗养院的氛围要温和许多。
虽然也有专人全程陪护,但不像明德那样,连去户外透气都要严格遵循固定时间。
祝晴和程星朗仍旧是为笔记本上那个请吃“糖果”的人而来。
当时冯凝云病发没几年,被送进明德的西贡专科分院。那里管理森严,冯凝云溜出病房时,距离太远,别说正脸,就连对方的侧脸都没看清。
“能确定是男是女吗?”
冯凝云眼神涣散。
“那能听见他们聊了什么吗?”
她缓缓摇头。
为了这个“答案”,他们专程跑一趟。然而查案往往如此,做许许多多的无用功,或许能捕捉一闪而过的线索,又或许毫无收获。
程星朗翻开笔记本站在一旁:“还记得手臂上疤痕的颜色吗?”
他的语气和缓,声线不像莫sir那样生硬。
冯凝云不再像面对莫振邦时那样惊慌,只是提供的线索实在有限。
“紫色、红色……”冯凝云轻声呢喃,拧起眉头,“像蚯蚓。”
程星朗的笔尖顿在纸上。
“红色、紫色,太笼统了。”祝晴说,“十八年光阴,也许新伤盖了旧疤,或许还做过祛疤手术。想以此作为关键依据,很难。”
离开时,阳光正好。
祝晴望着程星朗的背影。
这一个月来,他挖到的线索已经推动案情进展,可依旧执着。
“程星朗。”她突然开口,“你知道希望渺茫。”
他的脚步在疗养院的大门前停住。
或许希望渺茫,付出一切仍旧徒劳,可坚持了十八年的执念,说一声放弃,比继续追寻更需要勇气。
“我知道。”他的声音坚定如初。
……
离开嘉诺安疗养院,他们驱车返回油麻地警署。
CID办公室里仍有加班警员,见祝晴进来,将一叠影印好的资料递上。
“你刚才电话里要的是这些资料吧?”
“码头被击毙的阿豹,O记已经查清楚了。他的尸检结果和现场脚印完全吻合。”
“另外,走访西区一个副食品批发市场时,老板证实他来买过那款软心朱古力。市面上现在这样的朱古力很少见了,老板本来都没打算再进货,所以对他指名要买这个品牌的朱古力印象深刻。再加上,这个阿豹长得凶神恶煞,所以他记得特别清楚。”
“朱古力……”祝晴低声重复,和身旁的程星朗交换眼神。
当年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早已出车祸身亡。案发时魏锋不在现场,这一点经由O记核实过。那么阿豹怎么会知道现场留有那款特定朱古力?警方的对外通报从未提及这个细节。
“当年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
“就是冯凝云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和程星朗最初的推测一致。
当时他认为,杀害父母和带走弟弟的,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中午的警署x餐厅拥挤,祝晴和程星朗端着餐盘找了个位置坐下。
饭后,他们回到程星朗的办公室。
他回国后,尚未办理复职手续。
这里暂时成了他们的专属办公空间,桌上堆满明德精神康复中心的档案资料。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埋头翻阅文件,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见纸张在指尖摩挲的声音,和彼此轻缓的呼吸。
程星朗的视线不经意掠过。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阿Ben撑着门框:“不上班还占着办公室?”
程星朗扯了扯嘴角:“Bensir要收租金?”
“没有没有。”阿Ben举手投降,关门时还不忘调侃,“我很识相的。”
档案复印件铺满桌面,冯凝云的证词成了他们唯一的直接线索。
祝晴的指尖停在死者赖丹荷的工作记录上。
“所有疤痕都核对过了。”她皱眉,“除了助理,宗副院长也很配合地让其他职工协助比对,但是——”
她的目光落在护士工作记录表右下角那个模糊签名上,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程星朗抬头。
“你看这个‘宋’字。”祝晴指着那个签名,“‘宋’和‘宗’,很容易混淆。”
程星朗倾身向前,提笔写下一个潦草的“宗”字。
同样的偏旁,随着岁月流逝,字迹模糊不清,下半部分几乎难以辨认。
死者赖护士工作记录上的签名、冯凝云描述的短发背影、十八年前在明德任职的医护……
所有的线索,终于指向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