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晴重新上车,把手提电话还给程医生,发现车厢里气氛不太对。
他们家和谁都可以称兄道弟的崽崽,现在被程医生惹得不高兴。接下来回警署的路程,有点短,放放小朋友身上笼罩着低气压,肉乎乎的小脸板着,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原来,这就是小舅舅的威严。
外甥女见识到了。
在这无声的后半趟行程中,祝晴心情大好,轻轻帮放放拍拍背,给他捋顺了气。
程星朗的目光与她在车内后视镜中短暂交汇求助。
祝晴摇摇头。
再调整角度,他见一坨小孩气嘟嘟地坐在那儿。
小孩的心思好难猜,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程医生苦思。
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句话得罪了气性很大的盛家少爷仔。
既然车厢里没人说话,就听音乐。
广播电台恰好播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车子缓缓行驶,窗外路边树木郁郁葱葱,盛夏阳光投过树影,落在祝晴的脸上,留下斑驳鲜活的光影。她眼底的神采,就和车厢内流动的音符一样,生动地像在跳跃。在死胡同里僵持好几天,如今终于找到新的关键点,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外甥女的好心情,可以感染放放。
盛放注意到她眼底跳动的欣喜,欣慰地搭了一下她的肩膀,madam祝又要立功啦。
祝晴做事稳妥,刚在九龙城那间幼稚园结束面试时,她站在门口等待盛放的第二轮面试,顺便多走几步,去借用公用电话,算好时间,提醒萍姨大概在四十分钟后出门,来警署接孩子。
这会儿当程星朗的车驶向油麻地警署,祝晴注意到萍姨的身影,她应该刚出来,走得很快,精气神十足。这么好的天气,她一早就说要在家里大扫除,估计这*会儿是打扫好了,一脸的神清气爽。
盛放也看见萍姨了。
她总这样,越做家务越起劲,朴实又勤快……不像他和晴仔,最近洗碗的时候,舅甥俩明显都想偷懒,窝在沙发上,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最后拖着不情不愿的沉重步伐去厨房。
小舅舅和外甥女逐渐开始在厨房这块领土斗智斗勇,晴仔说他还小,需要培养好习惯,她的习惯已经够好的了,所以不用洗碗,这个时候,放放就从一堆碗筷中,只找出自己用过的,哼着儿歌在水龙头下洗洗刷刷。
每当舅甥俩为洗碗斗嘴,萍姨总是坐在客厅干着急——
不愿意洗,让我洗啊,我洗得干净!
“程医生。”祝晴的声音打断小人儿的思绪,“我们在这边下车。”
刚才出门时一直拦不到的士,幸好遇见程星朗,搭了一趟顺风车,给他们省事了。
祝晴下车时向他道谢,边上的盛放小朋友却惜字如金。
终于,放放接收到外甥女递来的信号,把小脑袋一撇:“多谢咯。”
等到程医生的车朝着露天车位的方向开去,越来越远,祝晴才向小朋友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了半天,她明白了。
小舅舅是舅舅啊,怎么能容忍有人喊他“小鬼”!
“你不是警告他了吗?”
“是啊!”
“你怎么说的?”
盛放回忆,他转了转手腕,问他——
明白啦?明白?
最后,他想起电视剧里的台词,语气更认真了。
“Understand?”放放重复他刚才说的话。
祝晴“嗯嗯”两声表明自己绝不敷衍的立场:“他怎么回答?”
“他说——”盛放模仿程医生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NO,Sir!”
想起这一幕,放放咬着小米牙:“晴仔,以后不要和他玩!”
晴仔上道:“Yes,Sir!”
盛放小朋友再次被塞给萍姨,外甥女迫不及待,要赶回警署。
意气风发的madam又得埋头破案,真好啊!
放放眼巴巴的,一脸羡慕。
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入职呢?
“幼稚园面试结果怎么样?”萍姨问。
盛放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
祝晴走的时候,高级督察翁兆麟赠送她几个冷眼。
现在她回来了,死气沉沉的B组突然焕发新的生机,翁sir眉心舒展,皮鞋在地面踩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单手插兜潇洒地倚在门框前。
“看来有眉目了?”
祝晴发现,那个住在死者家里的“奶奶”,并不是资料中真正的“沈婆婆”。她们俩的姓氏不同,通过这个细腻的切入点,警方重新着手调查方颂声的家庭背景。
经过深入细致的二次调查,警方才发现先前的工作确实存在疏漏。
方颂声的亲生母亲姓沈,应该是户籍登记人员图省事,与她相关的所有记录,登记的全都是她儿子家的地址,也因此,警方误以为他们真的住在一起。但当再次调查之后,徐家乐和豪仔带回了关键信息。
“也亏方雅韵能想得到这一招,这次核实的消息绝对可靠。”
“当年她还小,周令仪过世了,确实是奶奶搬到他们身边,帮忙照顾她。”
“但是等到方雅韵长大一些,开始住校,她奶奶沈婆婆就回老家了。”
死者方颂声六十岁,他的母亲沈婆婆八十三岁。
老人家虽然建在,但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
“真正的沈婆婆说,孙女前些天还来探望过,带来很多的营养品。”
“向她老家的邻居打听过,方雅韵确实孝顺,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探望老人家几次。至于方颂声,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登门,坐不够一刻钟就急着回去。”
“所以,一直以来,不管是奶奶还是外婆,都是方雅韵在给她们养老。”
而祝晴和曾咏珊,则再次来到方颂声生前居住的这套公寓楼。
隔壁邻居出门扔垃圾,探头好奇地张望,当两位madam上前询问时,立马配合。
“我看过报纸,那个琴行的老板被人杀死了嘛。”
“他搬过来也才一个多星期,我和我先生还在私底下讨论,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间房的风水不好,住进来不过几天,人居然就出事了。幸好是在外面出的事,如果是在家里,我们的房价——”
“这位太太。”曾咏珊语气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他和谁同住吗?”
“他妈妈,应该还有一个保姆。”
“她们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住在隔壁的邻居太太说:“这个我得想想,我们也不是多事的人,肯定不会乱打听……第一天搬家公司来的时候,没见到老太太,估计是搬家太累,琴行老板没让他妈操劳。”
“最近几天,琴行老板的女儿经常过来按门铃,我才注意到,原来他们家里还住着个老太太。”
“琴行老板的女儿真是生得靓,还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奶奶不爱出门,家里只有保姆陪着,如果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托我照看一下……”
“这很正常的,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窝在家里,不愿意和陌生人交际。但其实,年纪越大,越应该多和人往来,要不然啊,脑子就退化啦!”
祝晴:“老人的孙女还有提别的吗?”
“我想想——”邻居回忆,“她好像还说,琴行老板的死讯,得瞒着她奶奶。这个我们当然不会说了,谁会这么多嘴!”
祝晴和曾咏珊对视。
果不其然,方颂声生前虽已经搬过来一个多星期,但谁都不知道,方雅韵的“奶奶”究竟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
走出这幢公寓楼,祝晴和曾咏珊低声讨论,理清思绪。
“我知道了,一开始,方雅韵是希望我们避开她外婆的。我第一次和豪仔去的时候,家里只有保姆,其实方雅韵根本不是带严婆婆去医院,只是为了躲开警方,避免麻烦。”
“等到第二次我们俩过去,她知道避不开了,所以用了另外一套方案,假装隐瞒老人关于方颂声的死讯。这样一来,不太需要方雅韵外婆提供演技,也就减少穿帮的概率。”
这些天,严婆婆一直住在方颂声的家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是死者的女儿,另一个则是他亲生母亲,当时警方被惯性思维所困,并没有怀疑她们。
至少,他们绝不会怀疑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直到此刻,案件的迷雾被拨开。
他们终于查清严婆婆的个人信息。
她是周令仪的母亲,真名严凤英,现年六十四岁。
……
方雅韵挽着外婆的臂弯,陪她穿梭在商场的人流中,从舒适睡衣到轻便的布鞋,她事无巨细地为老人打点一切。
严凤英今年六十四岁,虽只比方颂声年长四岁,但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很深的纹路。早年艰辛的生活让她比同龄人更显苍老,现在又染了一头白发,看起来更是比实际年纪沧桑不少。
可她的身子骨却出奇硬朗,逛了大半天也不见疲态。方雅韵撒着娇,说外婆的腿脚比她还利索,自己倒是先累得走不动了。
在商场外的咖啡厅,方雅韵带着严凤英,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细心地为老人要了一杯温水,另外点了两块松软的蛋糕,不忘拿来小勺子和纸巾,又特意请侍应生调高冷气温度,免得外婆着凉。
这个时候,严凤英就只是静静地坐着,布满皱纹的眼角带着笑意,目光追随外孙女忙碌的身影。
“其实不用整天陪我这个老太婆的。”严凤英笑着说,“那个哈利会不会不高兴?”
“外婆,人家叫Henry。”话音落下,方雅韵皱了皱鼻子,“又拿我开玩笑!”
身旁椅子上,堆满了购物袋。
方雅韵一样样拿出来,仔细交代:“这是护膝的,感觉膝盖不舒服,就戴上,会好很多……这个小按摩仪可以按肩膀,要是腰疼,就扣在这个位置——”
“中药一天喝两次,记得饭后半小时再喝。”
“家里冰箱里的瑶柱和干贝是刚买的,让阿玉给你煲粥的时候放一些,特别鲜甜。”
“还有啊,外婆……”
“知道了。”严凤英握着外孙女的手,“你别操心,注意好身体,好好演出。外婆能照顾好自己,真不行,不是还有阿玉吗?”
方雅韵的手被外婆苍老的手包裹着,轻轻地拍。
她垂着眸,像是回到了儿时,妈妈带着她去外婆家,天气燥热,外婆用蒲扇轻轻给她扇风,另一只手,温柔地拍着她哄睡。
每到这个时候,妈妈总会笑着说,是外婆惯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她脑海中经常回荡着这些画面。
方雅韵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尽快办手续,过段时间回来,就带你一起走。”
“你还没有坐过飞机,对不对?到时候我们去坐飞机,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听见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顶部风铃随风晃动,敲出清脆的声响。
方雅韵神色一僵,死死盯着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严凤英没有回头,只缓缓放下水杯。
昨天回家,听保姆阿玉说警方来过,她就知道,自己终于等来这一天。
……
严凤英、方雅韵和李子瑶先后被带回警署。
方颂声在周三清晨五点到六点被人杀害,这个时间点,严凤英是拿不出时间证明的。
医院的记录,警方也查过。
方雅韵口口声声说警方上门那天,她带“奶奶”去看病,但医院方面完全没有留下就诊记录,她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另外,警方拿到搜查令,整理了严凤英的衣物,带回去化验。除非那一天杀人后,她就连贴身衣物都处理彻底,否则,绝对会留下痕迹,用普通的洗涤剂清洗是不管用的。
重重证据之下,她们无从抵赖。
“说吧。”莫振邦的语气,并不强硬,他平静地问,“从哪里开始说起?”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李子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应该是从——”她缓缓道,“我终于找到方颂声说起。”
和爸爸妈妈相伴的三年时光,是李子瑶人生中最温柔的回忆。
那时她还小,沉浸在幸福中,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份幸福,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当父母的死讯传来时,李子瑶耳朵像是突然炸开,她忽然听不清任何声音,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有了家,但仅仅三年,上天就残忍地收回了她的爸爸妈妈。
从此,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十七岁的李子瑶,试着去投靠其他亲人。
她找到的,是倪芳润的亲哥哥,倪芳庭。
当时她还不懂人心险恶,将父母留下的所有钱交给倪芳庭保管,然而一转眼,她再也找不到那一家子人。
“他们只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到这里,李子瑶的眼中没有恨意,只有空洞麻木,“信里写了那些往事……倪芳庭说,要怪就去怪姓方的,是姓方的害我过成这样。”
曾咏珊:“方颂声的事,不是倪芳润和李学仁告诉你的。”
“不是。”李子瑶说,“DNA检测报告刚出的时候,我偶尔听爸爸妈妈提过,但都是隔着房门……他们只说对不起我,但不愿意让我知道那些事。”
当年,倪芳润和李学仁不希望女儿生活在仇恨里。他们选择沉默,用谎言为李子瑶筑起围墙,挡住隐蔽角落里的阴暗,让她放下过往,在阳光下长大。
是直到他们离世,拿着倪芳庭寄来的信,李子瑶才将当年发生过的一切拼凑完整。
“其实我一直在查,信里说的那个‘姓方的’,到底是谁。”
“小时候懵懵懂懂的,一个人生活,连维持温饱都成难题,哪里有余力追查。”
“后来认识了戴枫,我们过得很好,小小出租房就像是我们俩的家……当时我几乎要放下执念,但是,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那些美好的回忆,扎在我的心底,生了根,我……我没有办法。”
“那个时候,调查有了些眉目。倪芳庭给我留下的信息是,那人姓方,比我妈妈大十几岁,是个钢琴老师。”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李子瑶已经辞了兰桂坊的工作,去一间发廊当学徒。
他们叫她“洗头妹”,客人平躺着,随意拿起架子上一本杂志翻开,李子瑶的双手浸在洗发水的泡沫中,目光却被杂志里方雅韵的采访吸引,目光停留在她父亲方颂声的名字上,直到泡沫打湿客人的脸,她遭到投诉被店长痛批,脑子却仍旧是木的。
前后十年时间,她终于找到那个曾经伤害母亲、害得他们一家人分别十四年的罪魁祸首。
“在妈妈身上发生的事,我从来没有和戴枫说过。”李子瑶说,“那时候,我们俩的生活已经逐步进入正轨。但是我找到方颂声了,我知道,不管是为了爸爸妈妈,还是为了自己……我必须杀掉他。”
李子瑶抬起眼。
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后悔,强调道:“活到六十岁,都算他赚了。”
李子瑶和戴枫提了分手,搬离他们的出租屋,重新回去和罗薇薇合住。
“我没有读过很书,也没有这么聪明。”她自嘲一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们也看到了。”
李子瑶去应聘琴行前台。
她年轻漂亮,稍稍主动,方颂声立即上钩。
“他让我搬去和他一起住,我没有同意。”
“当时我想的是,找一个机会,直接杀掉他。至于想办法脱罪——没必要了。”
“但你没想到,方雅韵来找你。”黎叔沉声道。
李子瑶点点头:“她问我,要不要和方颂声结婚。”
过了好久,她笑着摇摇头:“雅韵比我聪明。”
……
方雅韵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来到油麻地警署的审讯室。
之前明明是提着一股劲,但现在,她忽然累了。
紧绷的神经垮下来,方雅韵漂亮的双手在审讯桌上交握。
“聪明?没有吧。我只是觉得,两个人一起下手,比一个人下手的胜算要大。”
“子瑶想要和他鱼死网破……开玩笑,为什么要为这种人搭上自己?我们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
“先让他们结婚……我们才更容易制造机会。子瑶同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却互相信任。”
方雅韵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
但至少这一次,她愿意配合警方。
“聊聊周令仪吧,你的妈妈。”审讯室的警员说。
“我妈妈……”
方雅韵记忆中的妈妈,温柔善良,唇角总是挂着微笑。
她们母女俩在家时,妈妈陪着她,握住她小小的手,抚过黑白琴键,动听的旋律在指间流淌,那是她对音乐最初的向往。
和母亲周令仪相比,父亲方颂声要严厉太多了。他弹了一辈子的琴,却没有弹出名堂,所有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
“好像经常挨打。”方雅韵回忆,“戒尺砸在手心,火辣辣的疼,所以小时候,我很怕他。”
周令仪跳楼那天,天色阴沉。父亲搂着她,疲惫地说——
“你妈妈是因为你而死的。”
思念、愧疚、自我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方雅韵就这样长大了,心中始终背负着那副无形的枷锁。
毫无疑问,方颂声是个出色的钢琴教师。
方雅韵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脑海中盘旋萦绕的痛苦化为动人的乐章,慢慢地,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父亲的严苛,是另一种爱的表达。
方雅韵信他,是真的为了自己着想。
她想,父亲对她已经够好的了,毕竟当年母亲自杀,他瘦了一大圈,却从没有真正责怪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