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向交响乐团成员核实了方雅韵的不在场证明。大家都很重视即将到来的国际演出,为了提前适应时差,将近半个月来,乐团成员们都是清晨五点就出现在排练场地,就算前阵子雷暴警告,所有人也都是风雨无阻。
清晨五点到场,意味着至少四点到四点半之间必须起床准备,一个个都没睡够,结果因为有人迟到导致整个乐团的进度被拖慢,大家干等着,不可能毫无怨言。正因为这样,周三清晨方雅韵缺席的一个小时令人印象深刻,一人一句,立即证实她的不在场证明有疑点。
当天晚上,方雅韵就被带到油麻地警署。
“周三上午五点到六点,是你父亲遇害的时间,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当时这么早,你去哪里了?做了什么?”
这次审讯,由徐家乐和豪仔负责问话。
两位年轻的刑事调查组探员,紧紧盯着嫌疑人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审讯室内的灯光令她每一个微小的表现都无处遁形。
方雅韵抬起头,还没开口,就先冷笑一声。
“有没有搞错,查案查到现在,居然怀疑到我头上?”
“现在是把脏水往死者的亲生女儿身上泼?”
“阿sir,纳税人的钱是给你们这样浪费的?你们重案组就是这样给受害者家属交代的?!”
方雅韵的耳尖因激动泛起薄红,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修长纤细的双手在膝盖上交叠,片刻沉默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
“每天都是一样的排练,谁会特地记得这些琐事?如果要我自己事无巨细地汇报当天行程,那还要你们警察做什么?”
“那天早上五点,我本来应该直接去交响乐团排练。但临时去了正音琴行。”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拍在审讯桌上。
“从我家开车到正音琴行,需要二十分钟,再从正音琴行赶回排练厅,正好一个小时。”
“去正音琴行干什么?”
“阿sir,去正音琴行当然是为了正音。早一天排练的时候,我就觉得钢琴踏板有点卡,但是因为正好排练结束,我和朋友约好吃饭,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周三清晨出门,我才突然想起来,临时绕道去了正音琴行,找相熟的调音师拿个零件。”
“你自己家里都是开琴行的,去别人琴行找调音师?”
“我自己家里开琴行,当然最清楚每周三店休,就算不是店休,也不可能在早上五点就开张。”方雅韵抬眼,“正音琴行的调音师,也就是琴行老板,他就住在店铺后面,敲门急了,能吵醒他。”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方雅韵朝桌上的名片抬一抬下巴,“陈师傅,问一下就好了,别特地带人家回来,影响他做生意。”
“阿sir做事,还要你教?”
话音落下,徐家乐起身从审讯室出来,他站在门边比了个手势,有人立马上前。
在徐家乐和他耳语后,他立马点头,小跑离开。
审讯室里,豪仔提及方雅韵与她初恋被方颂声拆散的往事。
《港华晨报》的记者叶雪琳与吕绮云正巧是多年好友,在她面前自然不会像在祝晴面前那样谨慎,当时隔着电话听筒,莫振邦依稀听见叶雪琳说,当年刚分手时,方雅韵表面上放不下钢琴家的清高与傲气,背地里在家可是闹得厉害……又是绝食又是吞药,一场失恋,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这是莫sir和他们几个人说的,但是现在,也许岁月抚平伤痕,提及当年的事,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他家境不好,爸爸担心我和他在一起会吃苦,所以出面让他离开我。年轻的时候可能不懂,总觉得爱情大过天,但慢慢地就会知道,爸爸是用心良苦。”
“爸爸有一句话骂得很对,当年我才几岁?事业刚刚起步,傻傻结婚,在家*相夫教子吗?又不是真的有情饮水饱。”
“你们的意思是,我为了当年的事,杀死我爸爸?”
方雅韵笑了一声,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摇摇头。
两位警员对视。
他们并不认为这就是方雅韵的杀人动机,但不管是不在场证明被推翻,还是北角电话亭的那一通电话,都无法排除她的嫌疑。
“两位阿sir,你们是不是还没查到?我和Henry马上就要订婚了。”她故意停顿,意有所指道,“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初恋男友。”
方雅韵说,当年她和Henry都还年轻,被爱情冲昏头脑,寻死觅活那一招,伤害的只有自己。方颂声的确嫌弃Henry的家境,认为他没有前途可言,硬是拆散了他们。但是现在,Henry终于熬出了头。他毕业之后从低做起,吃苦耐劳,凭借着一股拼劲终于在餐饮界站稳脚跟。铜锣湾那间备受名流追捧的x西餐厅,只是他的产业之一,当他拿出这样的底气请求与她复合,父亲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徐家乐意外道:“Henry不是订婚了?”
“订婚了,后来忘不掉我,又分手了。”方雅韵惊讶道,“这样也犯法?”
她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身体往后靠,双手环抱于胸前。
“当年,爸爸是担心他不能给我带来幸福,现在Henry风生水起,他也很欣慰。”
“双方家长见过面,就在高升海鲜楼,是不是又要去调监控?”
徐家乐打开资料,抽出一张照片。
那是警方用相机翻拍的监控录像。
“周二晚上八点三十二分,是你在北角英皇道的电话亭,给方颂声拨了一通电话。”
听警方把话说完,方雅韵彻底失去耐心。
“你们重案组靠这种连五官都看不清的照片破案?”
“我没有给爸爸打过电话,再说了,我自己家有电话的,为什么要特地去电话亭打?”
“阿sir,我是大众身形,一个背影而已,你说像就像?”
说到这里,她反问:“作为死者家属,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们警方还在做无意义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李子瑶才是凶手,到底什么时候才去抓她?”
“叩叩——”
徐家乐去开门。
刚才负责去核实正音琴行调音师证词的警员已经回来。
方雅韵的不在场证明,在短短四十分钟内,得到了核实。
她露出今晚唯一一个真心的微笑:“我可以走了?”
……
小时候的祝晴嫉恶如仇,现在的盛放也是刚正不阿。
“晴仔,雪花冰里没有芒果,报警吧!”
“这个不归警察管。”
“哪里管?”
“食环署。”
雪花冰老板一脸慌张。
大家打开门做生意,节约成本而已,怎么还要惊动食环署呢!
好在madam根本没有心思真跟他为这件事纠缠下去。
对于祝晴而言,盛放没有过敏,就是天大的好事。
转身走的时候,放放朝着雪花冰老板做鬼脸。
幸亏雪花冰好吃,才不和他计较,真是恭喜他了!
之后的夜市之旅,祝晴变得谨慎许多。
每到付钱之前,祝晴都要发问——
“过敏吗?”
“不会!”
盛放吃得香,嘴巴里塞得鼓囊囊,像一只小松鼠。
上一口还没咽下,下一口就已经在嘴边。
“过敏吗?”
“不会。”
“这个过敏吗?”
“不会不会不会!”
晴仔好啰嗦,能不能像平时那样?
酷一点啊!
“下次还有哪里过敏,记得早点说。”
祝晴最后一次检查他的眼睛和嘴唇。
看起来很正常,她可以重新把注意力还给那个棘手的案子。
于是接下来,外甥女变得心不在焉。
“晴仔,糖炒栗子!”盛放站在大铁锅前,眼睛发亮。
她回忆着室友罗薇薇提起李子瑶时的讥诮语气。
室友说,李子瑶傍上了大款,愿意为了老家伙洗手作羹汤,卖乖卖贤惠,就是为了哄着他……祝晴对罗薇薇不了解,无法判断那些是真心话,还是做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好香哦!”放放踮起脚尖。
祝晴:“别吵。”
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提及十七岁以后与自己在兰桂坊度过的那些时光……罗薇薇的眼中,是有不忍的。
怯生生的女孩,不敢大声说话,总是被人欺负。那也是祝晴记忆里的欣欣姐姐,是罗薇薇一直照顾着她,将她变成现在的模样。没有好坏之分,至少,她终于可以保护好自己。
“炒栗子……”盛放又说。
“别吵!”
放放龇牙,原地暴走:“炒!好!了!”
外甥女又开始专心破案了。
他明白,破案耶,太有成就感了。
只要外甥女能乖乖掏钱买糖炒栗子——
放放肯定会轻易原谅她的!
……
回家的路上,路灯又将祝晴和盛放的影子拉得很长。
放放剥栗子的时候,整个下巴都在用力,脸颊上的肉轻轻一颤,栗子被剥开。
宝宝默默投喂自己,用小米牙轻轻啃。
外甥女说了,他还很小,不可以一大口吃掉整颗栗子,会卡到气管,很危险。
盛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祝晴则在回想李子瑶第一次提到她养父母时的神态。
李子瑶说,大家都帮不了她,他们已经去世了。
回过头来看,那封信,那张照片,其实都能表明养父母对欣欣姐姐的重视。
如果李子瑶是因为“幸福的童年”而杀人,那么只要编造出她被虐待的家庭背景,她的杀人动机就不成立,也因此,洗去她的嫌疑。
顺着这样的思路,祝晴怀疑,李子瑶养父母的死,和方颂声有关。
“你不要吃这么多。”祝晴说,“会不消化。”
他们踱步到了家楼下,直到进电梯又出电梯,放放还在剥栗子。
祝晴提醒少吃一些,可忽地,他掏了掏自己的小兜兜。
剥了一路的栗子,都在盛放的口袋里装着。
“晴仔,这个比桃酥好吃。”
祝晴一怔:“什么?”
“我请你吃栗子,我们不吃桃酥啦!”
盛放没有朋友,也不懂得大人之间的友谊。
他自己已经记不住“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是萍姨说,晴仔记得,而且很在乎。
记忆里老式糕点盒里的桃酥,是晴仔童年的味道。
她珍视儿时的回忆。
盛放小朋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颗又一颗的糖炒栗子。
他的笑容稚嫩纯粹,像献宝一样,让人不自觉忽略他的口袋是不是干净。
盛放不知道怎么安慰外甥女,只能给她剥糖炒栗子。
祝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吃糖炒栗子。
他们出了电梯,拐到楼道坐在楼梯上,边吃边聊。
“放放,你口袋里装过什么?”
“咸蛋超人的粑粑。”
祝晴:?
“骗你的啦!咸蛋超人是玩具,不会拉粑粑。”
祝晴也像小舅舅一样,吃成小仓鼠。
她有些鼻酸,声音闷闷的:“确定不会过敏吗?萍姨不够力气抱你去医院。”
“不会。”盛放给晴仔打包票,“你去查案!”
祝晴将盛放送回去。
萍姨在屋里等着,家里灯火通明,他们摆摆手让她安心去工作。
这一晚,祝晴也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家。
赶到油麻地警署,CID办公室同样灯火通明。
奔走的声音、翻阅案卷沙沙作响的声音、一遍遍播放监控录像的声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分秒流逝的时间,没人沮丧泄气,每一位警员都埋头奋战。
直到突然,小孙从外面赶回来。
“查到了!”他赶回警署,扶着办公室的门框,身上的恤衫被汗水打湿,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查到了!”
……
太多的疑点了,明知道李子瑶不可能无辜,但她确实有不在场证明。
酒店大堂、走廊监控视频上明确的时间,便利店店员的证词,甚至还有酒店隔壁房间客人的投诉,这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了李子瑶以外,警方还在查她的室友罗薇薇。
罗薇薇在酒吧工作,夜里的时间证人就更多了。周三清晨五点,别人还没醒,她却才刚下班没多久。
那天,她喝得整个人都要站不稳,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回家。根据时间证人的证词,罗薇薇离开兰桂坊时,是四点,而她到家,已经凌晨四点多,刚好被家楼下推着早餐车出门的老板撞见,当时,她扶着路灯在吐。那样的醉态,罗薇薇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分钟内醒酒,跑去湾仔琴行杀人。
更合理的是,罗薇薇不过是在配合李子瑶演戏。不管是她的行踪,还是刻意留下的蛛丝马迹,全都是李子瑶千方百计地引导警方去调查的。
而她想要掩盖的,显然是自己的家庭背景。
“在开琴行之前,方颂声就已经是钢琴教师了,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众人围在方颂声的老照片前端详。
“居然是长发?还真像个潇洒的艺术家。”
“我估计,他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李子瑶都还没出生呢。”
“方雅韵二十六,李子瑶二十七。谁能接受一个同龄人当自己的继母?”
“等一下。”有人抽出一份资料,“这个倪芳润又是谁?“
莫振邦将小孙查到的资料摊在会议桌上:“李子瑶的养母家境优渥,当年,家里给她请了一位钢琴教师……”
“李子瑶的养母倪芳润,曾经是方颂声的学生。”
……
晚上十一点,李子瑶刚踏进家门不久。
她的发梢还有些湿,卸去浓妆的面容显得格外素净,听见敲门声时出来,看见祝晴的那一瞬间,眼底漾开笑意,唇角不自觉上扬。
“你怎么来……”
话音戛然而止,她注意到祝晴身边的其他警员们。
在短暂的沉默中,大家的视线,都停留在李子瑶的脸上。
她素面朝天,毫无防备,反倒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亮。
但是,李子瑶自己似乎并不习惯,抬手将一缕湿发别在耳后。
屋里传来罗薇薇亲昵带笑的声音,她正好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探出头问道:“瑶瑶,昨天你带回来的白糖糕是哪一家?那家裹的料真是——”
罗薇薇突然愣住。
她没听见敲门声,这时才知道,原来门外站着这么多警察。
“李小姐,现在怀疑你与一起谋杀案有关,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李子瑶垂下眼帘。
这个神情,祝晴太熟悉了。
一次是提着糕点站在她家门口,另外一次是主动邀约去咖啡厅叙旧。
被拒绝时,李子瑶的眸光都是像这样黯淡下来。
“还是怀疑我吗?”李子瑶盯着祝晴的眼睛,轻声问。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答。
直到李子瑶换好衣服,跟着警方离开,忽然之间,她听见祝晴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在郭院长那里留过住址。”
李子瑶的背影突然凝固。
那天登门拜访,李子瑶说,自己是从郭院长那里打听到她的地址。
但其实祝晴一直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祝晴知道自己早就成为李子瑶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但是……
她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
所有人都在加班,就连文职珍姐也好忙,留在警署给大家收拾档案资料。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瞄见祝晴,说道:“回来得正好,你们家小孩给你打电话。”
才刚刚分开没几个小时,小舅舅就打电话来关心晴仔。
祝晴将电话听筒抵到耳边时,听见小孩熟悉的声音。
“晴仔,你今晚回家吗?”
回到警署后,李子瑶被扣押在审讯室,看似配合,但仍旧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祝晴还在通过之前的笔录寻找遗漏线索。
“回家的。”祝晴耳朵和肩膀夹着听筒,翻过一页笔录,“但不知道几点,你们先睡。”
说完,她伸手准备放下听筒,突然电话那头,小孩奶凶奶凶地厉喝——
“祝晴!不许挂!”
盛放小朋友已经预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