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太久,爆发越烈。
“事情太多了,你想知道哪一件事?”
仁慧太后轻咳一声,她说:“你从九黎战事说起吧。”
皇贵太妃似乎回忆了一下,才道:“当年先帝登基之后,就有了除掉沈家宗系的想法,定国公功高震主,先帝如何能安心?当时西狄不过是边陲部族,不足为惧,所以先帝便同我父亲商议,若能联手除去沈氏和姜氏,他会让我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定国公,而我,则会成为下一任皇后。”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她没有继续盘桓在先帝的背信弃义上,她说:“当年边疆的事情,你自己很清楚,战事爆发,定国公及世子先后战死,而姜若诚、刘州和沈程都卷入通敌叛国大案,牵连甚广,以致沈氏宗系和姜家、刘家满门抄斩。”
“你们知道的,先帝这个人自私无情,可却又偏偏要摆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当时沈稚已经怀有身孕,他不便废后,就想了个法子,让沈稚宫中的采女薛容告知她沈家已经满门皆亡的事实,引得沈稚小产。”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小产并不致命,”仁慧太后说,“阿稚也并非那样软弱的人。”
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沈稚的确很坚强,可奈何,皇帝要她死啊。”
花厅中陡然一静。
仁慧太后幽幽道:“是白院正。”
难怪先帝那样信任白院正,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心腹,白院正这几十年宫廷时光,又做了多少肮脏事?染了多少鲜血?
皇贵太妃笑道:“自然是白院正。”
一切尘埃落定,想要除去的人都已经死去,皇帝大权在握,权柄在身。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兑现承诺。
皇贵太妃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眸中有着深切的痛苦。
“你的小产……”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皇帝背信弃义,自觉理亏,难得对我恩宠有加,那个孩子就凑巧怀上了。”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累赘。”
仁慧太后沉默片刻,说:“你自己把自己弄小产,栽赃嫁祸给了王庶人?”
“你还记得她啊?”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她说,“她跟薛容关系太好了,我总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事情,便借由这件事,一箭双雕。”
“不过她不知是因为沈稚的死,还是薛容的死,一直都有些疯疯癫癫,我就留了她一条命。”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总得有人看着我一路除掉障碍,风光无限,”皇贵太妃甚至笑出声来,“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话音落下,花厅里一片安静。
此时,姜云冉忽然开口:“徐德妃的中毒、周宜妃和大皇子的病弱,吴裕妃的一尸两命,可都与你有关?”
皇贵太妃似乎此刻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瞪大眼睛看向她,满眼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姜云冉清晰意识到,皇贵太妃的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
她这样夸张的表演,这样癫狂的言行,都意味着几十年的隐忍和筹谋,终于把她逼入疯癫的漩涡。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给了她一个最完美的舞台。
可以让她尽情施展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和怨恨。
姜云冉慢慢开口:“是你做的,对吗?”
皇贵太妃哈哈大笑,等她终于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姜云冉,看向对面坐着的每一个人。
“对,也不对,”皇贵太妃淡淡道,“你们也不过如此,自诩聪明,实则愚蠢。”
“早知如此,我就等景华琰彻底咽气,再来跟你们玩一场了。”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攥住膝盖上的裙摆。
皇贵太妃看到她这个小动作,唇边慢慢展露出笑颜。
“徐德妃下毒,的确是我指使的,你们应该也早就猜到,当年在永福宫中陷害王庶人的,就是柔羽。”
说到柔羽,皇贵太妃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丝怪异的冷意。
“也就是顺着她,你们查到了我所设立的荣誉堂。”
“对吗,姜云冉?”
————
事情到这里,似乎全部事情都有了真相。
荣誉堂也是如此。
当年玉京左近的十里坊,因暴雨山洪导致落石,以致坊间百姓死伤惨重,后来幸存者陆续迁出十里坊,那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村。
皇贵太妃一系所设立的荣誉堂,就坐落于此。
他们从各地搜罗来无家可归的孤儿,充入荣誉堂,培养他们,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死士。
身体强健者编入散军,日夜操练,伺机行动。
身体孱弱者发回原籍,用自己原本的籍贯和身份进入宫闱,成为宫中的暗桩。
荣誉堂,也不知究竟为的是什么荣誉,亦或者是谁的荣誉。
这条线索,是顺着柔羽和韩庶人查出来的。
柔羽已死,但身份真实,韩庶人自然还活着,可她不知荣誉堂究竟在何处,只能凭借记忆拼凑出大概方位。
就在不久之前,线索才成交到姜云冉手中。
弄清了来处,就知道去处。
从荣誉堂伊始,他们究竟送入宫中多少人,又曾经有多少人出现在荣誉堂中,都需要仔细查清。
这一查,就打草惊蛇了。
这几日东阳围场风平浪静,皇贵太妃等待的,就是今日边关那一封密信,以及今日一家团聚的好时机。
能把所恨之人一网打尽,可不仅是为了痛快,还为了永绝后患。
状似癫狂的皇贵太妃,实际上依旧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叹了口气。
“棋差一着,甘拜下风。”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
她收起脸上的癫狂和兴奋,重新端坐回来,看向对面的一家五口。
哦不。
她视线下滑,落到姜云冉隆起的腹部上。
或许是一家六口。
可惜了,这个孩子再也无法见到玉京的晴日。
皇贵太妃说:“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姚若蘅,你该兑现承诺了。”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她平静回望皇贵太妃,竟然慢慢笑了一声。
“哀家在宫中多年,如何会被这点小事打败?”
说着,仁慧太后狠厉地道:“来人,护驾,捉拿逆贼!”
随着她声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铿锵之声。
靖亲王少年面庞上满是紧张,却还是坚强地守在原位,守护住身后的人们。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男人,他要守护自己的至亲。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皇贵太妃发笑。
即便外面兵戈声音不断,但皇贵太妃却一点都不慌张,她甚至让沈承旨又端来一碗热茶,慢慢抿了一口。
“姚若蘅,姜云冉,你们别白费力气了,”皇贵太妃笃定道,“你们拖延时间,非要听什么真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见她这般胸有成竹,仁慧太后的面容不变,她死死盯着皇贵太妃,眼眸一瞬不瞬。
“你们要等人救援,而我,也要把残党一网打尽,”皇贵太妃拍了一下手,“你看,到了现在,我们还是这般默契。”
仁慧太后却说:“沈秧,何必呢?你若肯投降,哀家可以保证不牵连定国公府无辜之人。”
皇贵太妃倏然大笑一声。
随着她的笑声,门外的兵戈声音骤停。
凤凰台大门缓缓而开,一队普通宫装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为首的头发花白,身形消瘦,若要仔细看去,能看出他年轻时定极为清俊。
仁慧太后不由瞪大眼睛。
“阮忠良!”
阮忠良脸颊上还染着血,他对身边人吩咐几句,便孤身进入凤凰台。
他一步步来到花厅前,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向皇贵太妃。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躬身给皇贵太妃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臣已经扫平逆党,娘娘安心。”
皇贵太妃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阮爱卿,今日辛苦了。”
等阮忠良面无表情起身,仁慧太后才厉声质问道:“阮忠良,你敢卖国求荣,投敌叛国?”
此时此刻,对于国朝而言,皇贵太妃、定国公和礼亲王,便是谋逆罪臣。
效忠于他们,便是投敌叛国。
阮忠良一言不发,安静站在皇贵太妃身后,仿佛最忠心的仆从。
仁慧太后呼吸沉重,她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好似支撑不住,随之都要倒下。
永宁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她不去理会这一场闹剧,只陪伴在母亲身边,搀扶她重新躺下。
“母后,别说了,别说了。”
永宁的眼泪扑簌而落。
而此时,姜云冉的目光在这一片沉寂里与阮忠良交汇。
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多好,我让你们父女在此刻相逢。”
父女两个字,让仁慧太后惊愕。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闭着眼睛,依旧握着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并不过分让人忧心。
姜云冉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时,她才淡淡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
姜云冉清晰明了地说:“阮忠良,并非我的父亲。”
这一次,惊讶的人换成了皇贵太妃。
她见姜云冉面容淡然,并不惊慌,才道:“倒是聪慧,只可惜……”
“只可惜啊,阮大人这样的忠心能臣,若你是他的女儿,我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
“你看,你的运气就是这样不好,”皇贵太妃说,“本来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可你出生时已经满门抄斩,本来父亲少年才俊,可惜亲人凉薄,早早亡故。”
“好不容易挣扎入宫,成为最得盛宠的皇贵妃,一旦你腹*中的孩子降生,你或许就能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日化为了泡影。”
如此说着,皇贵太妃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
“姜云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阮忠良,片刻后才看向皇贵太妃。
“沈秧,我前半生的所有悲剧,都因你而来,你没有资格同情我。”
皇贵太妃轻笑出声。
“还有点脑子。”
她好整以暇呷了口茶,反问:“那又如何?”
“你们本来想拖延时间,反杀成功,却没想到,你们贬谪阮忠良,把他贬入御马苑,对我来说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我才能调集那么多人手入宫,因为他,我才知道马匹的动向。”
“你们看,今日的悲剧,可是你们一手酿成,怨不得谁。”
话音落下,花厅压抑至极。
此刻姜云冉倒是忽然开口:“不用太后娘娘,我就能给你写诏书。”
仁慧太后惊呼出声:“云冉!”
姜云冉没有回头,平静看向皇贵太妃,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和孩子活下来,但我也有其他要求。”
皇贵太妃难得有了些兴致:“你没有凤印,因何能写诏书?”
姜云冉淡淡开口:“我有传国玉玺。”
此话一出,满堂皆沸。
就连平静无波的阮忠良也惊愕看向她,满眼不可置信。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面上带了三分怀念,三分温存,还有四分清晰可见的爱恋。
“陛下临行之前,担忧朝中变故,特地把传国玉玺交由我保管,一旦宫中有变,我可以全权处置。”
“什么?”
皇贵太妃简直惊愕,但惊愕过后,她想起景华琰对姜云冉的种种偏爱,不由攥了攥手心。
“他的父亲自私凉薄,母亲冷漠无情,怎么他就成了痴情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皇贵太妃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姜云冉反问:“真的假的重要吗?事到如今,太后娘娘绝无可能给你写传位诏书,你若想让礼亲王顺利登基,没有诏书就是谋朝篡位。”
“到时候,不说朝臣如何看,便是你想要临朝摄政,都完全不可能。”
姜云冉两句话,直逼皇贵太妃的内心深处。
对,从一早她就看出,皇贵太妃作这一切,不可能是为了儿子。
礼亲王性格乖顺,喜读书,于政事过分执拗,他完全没有当皇帝的能力,皇贵太妃也从未往这方面培养他。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毕竟沈秧一系筹谋多年,心思缜密,不可能有所疏漏。
礼亲王现在这般模样,最适合做傀儡帝王。
所做一切,满足的是皇贵太妃自己的私心。
她想要掌握权柄,君临天下。
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随手利用。
皇贵太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说。”
说着,她轻蔑睨了阮忠良一眼,接下来说的话残忍又无情。
“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阮忠良终于忍耐不住,声嘶力竭:“姜云冉!”
皇贵太妃却对他摆了一下手,她回望姜云冉:“你不为自己求生路?”
姜云冉说:“可能吗?”
“再说,”她低下头,温柔抚摸自己的肚子,“再说,我自幼坎坷,半生流离,唯有陛下待我真心,如今他身死,我自要追随而去,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也不算冷清。”
姜云冉的话,让整个花厅都沉默了。
唯有阮忠良的呼吸声粗重。
他在极力压抑怒气。
皇贵太妃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看着姜云冉,忽然说:“我答应你。”
“沈秧!”怒吼声自然来自阮忠良。
皇贵太妃陡然一扬手,沈承旨两步上前,一个巴掌就打在了阮忠良脸上。
谁也不知沈承旨居然有这么大力气,竟把阮忠良打得脸颊红肿,唇角鲜血直流。
皇贵太妃声音冷酷,她说:“跪下!”
阮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辱地跪了下去。
紧紧攥起的拳头,昭示着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事到如今,即便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他也还是一条狼狈的狗。
他不服,他不服!
阮忠良忽然厉声怒吼:“沈秧,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沈氏旁支多久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切,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先帝无情,都是谎言!”
阮忠良的怒吼声在花厅里回荡,皇贵太妃却依旧面容平静。
沈承旨还要上前,却被皇贵太妃拦住。
她垂下眼眸,不屑地看向阮忠良,满含轻蔑。
“难怪,你父母当年偏心你阿兄,你啊……”
皇贵太妃嘲讽一笑:“真是一团烂泥,永远扶不上墙。”